第五冊 第四十八章 亡不知戚(第4/7頁)

高旸唇角微揚,也不知是贊許還是嘲諷:“你怕我殺了他。”

我搖了搖頭:“若真有那麽一日,有人擁戴晅兒謀反,哪怕陛下有心饒他一命,我也會勸陛下殺了他的。”

高旸道:“胡說!我們自幼在一處,我絕不會害玉樞的孩子。”

我坦然一笑:“驍王逆案已過去近三十年,孤魂滯魄,無人祭祀,甚是可憐。他是陛下的伯父,陛下理應對此事有所處置。高晅繼嗣驍王,既杜絕反臣之心,又使驍王飄魂血食,不是兩全其美麽?我不想陛下日後公私兩難,還請陛下做個決斷吧。”

高旸嘆道:“驍王是逆黨,雖可矜恕,不能翻案。即便開恩恢復屬籍,也不過是個庶人。你姐姐的孩子若繼嗣驍王,從此也只能是個布衣,你舍得麽?”

我欠身淡然:“全憑陛下聖裁。”

高旸在遇喬宮睡了半個時辰,方才去守坤宮赴啟春的壽宴。

午膳用得晚,午後起身,日光已西移。掀開帳幕呆坐片刻,白茫茫的一面窗,照得人頭暈目眩。時光像黏膩的麥芽糖,被扯得稠密而細長。我的耳目不知為何忽然靈敏起來。周遭靜得怕人,室內有和軟的風,吹破光幕,露出難以察覺的殘破。我緩緩走到窗前,舉手摸索。日光與雪光包裹住手指,勾勒出薄脆的骨相。忽有細冷的風鉆入掌心,原來窗紙已不知何時破了一條縫。縫隙向下彎折,像不悅的唇角。下唇噗噗顫抖,風像蛇信子,一下一下舔舐著掌心。

這在遇喬宮的執事采衣看來,是不可饒恕的錯誤。在我看來,卻甚是蹊蹺。糊窗的紙雖然薄,卻也不是一指頭就能戳破的。破損的邊緣如此齊整,線條對稱如刀切一般,分明是利器所為。

我披了衣裳四下尋找,終於在正對著破損之處的金磚地上、熏籠的獸角邊,發現一枚亮閃閃的物事。拾起一瞧,竟是一枚黃銅三棱梭。

自劉钜與華陽走後,除了那一枚用絲帶穿著的三才梭還系在銀杏胸前,不論是在壽光、仁和屯、新平縣侯府還是宮中,都沒有留下他們一星半點的痕跡。我喚銀杏的聲音不免顫抖而尖銳。銀杏連忙進來,問道:“娘娘醒了。奴婢催水去。”

我將三棱梭遞與她瞧:“這是你的?”

銀杏吃了一驚,忙自領口掏出絲帶穿好的三棱梭:“不是。奴婢的在這裏呢。”

兩枚三棱梭在她雪白的掌心中並排躺著。從景靈宮到新平縣侯府,從鹹平十八年至今,一枚是系了繒帶的老舊羽箭,一枚是砥鏃磨光的新造利器。我與銀杏相視一眼,齊聲問道:“這一枚是哪裏來的?”

銀杏將兩枚三棱梭攥於掌心,忽然眼中一亮:“是钜哥哥回來了?”說罷又不可置信地搖了搖頭,“不,他不是已經與華陽公主離開京城了麽?”

我問她要過那枚三棱梭,與窗上的裂縫比對了一番,看了看落地之處,又撥開縫隙望一望對面的高墻,方轉頭微微一笑道:“誰說離京了就不能回來?”

銀杏掩口道:“莫非钜哥哥想通了?要來殺了——”

我搖頭道:“钜兄弟言出必行,既說過不會行刺,那就不會。可是他不會,不見得旁人不會。”

銀杏怔了半晌,失聲道:“華陽長公主!”

沈太妃薨逝後,我在侯府養病,華陽仗著一身武藝,涉險入京尋找劉钜。我恨她辜負了睿王的苦心,恨她耽於情愛不顧身家性命,忍不住出言譏諷——“虧得殿下還是太宗皇帝的女兒!一身武藝,只為逾墻入室,擄人劫財?還是墻頭瓦上,與人幽會?”

脫身藩籬,青山綠水,鴛盟克踐,鹿蹤遠逸,於她已是最好的人生。然而她竟肯回來,擔起人生的重責,不枉龔佩佩為她而死。“華陽是太宗之女,先帝的親妹妹,她要復仇,天經地義。想必她的功夫已得劉钜的真傳,比之七八個月前,當更有進益。”

銀杏不解道:“既要……做這件大事,那钜哥哥送來這枚銅梭又是什麽意思?”

我嘆道:“劉钜知道我嫁了他,大約心中不忍,所以前來示警。或者……讓我預備好後事。”

銀杏道:“幾時動手?”

我想了想:“聖上晚間在謹身殿大宴群臣,散宴後會去皇後那裏。大年下的,宮裏人不多。夜深人靜的最好下手,想來應在守坤宮寢殿。”說著冷笑一聲,唇齒間滿是怨毒,“‘玳瑁筵中懷裏醉,芙蓉帳底粉骷髏’。痛快!”

銀杏嘆道:“如果钜哥哥來示警,是不願娘娘沒了夫君。娘娘這是不打算告訴聖上了麽?”

我冷笑:“當然要告訴。”銀杏不解,瑟瑟然不敢再問。我又道,“你先去喚小錢來,然後親自去北宮,告訴小簡,讓他們晚上警醒著些。”

銀杏應了,終是鼓起勇氣追問道:“那娘娘打算幾時告訴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