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四十七章 小損大益

銀杏與淑優見綠萼流著淚地奔了出去,連忙進殿查看。紅木案幾切口齊整,赭紅木色似瘀血沁出。兩人見我提著長劍,俱大吃一驚。淑優掩口,不自覺地縮到了易珠的身後。銀杏一個箭步上前,劈手奪下承影劍。玉蟒銀蛇,復還幽窟,光沉影動,尋依絕壁。我兩手空空,仰天嘆息。

易珠方敢上前,拉起我的手道:“人誰不死?姐姐不要動氣。”說著拇指在我手心中按了兩下,“這宮裏幾千幾百雙眼睛盯著姐姐呢。”

銀杏雖不明因由,亦低低勸道:“越國夫人言之有理,娘娘息怒。”

我深吸一口氣,慢慢平靜下來。細細想來,是我親手引著施哲走到這一步。他代我受死,我應當高興,應當慶幸。我利用他對高思諺的忠心,我早知他有必死的決心。我這個苟延殘喘之人,扮什麽痛心與憤怒?我的良心早已狼藉一地,真真是一個虛偽矯情之人!

銀杏見我不作聲,默默將碎裂的紅木幾搬了下去。聽小錢在門外道:“啟稟娘娘,守坤宮的桂旗姑姑來了。”

易珠又按了按掌心,輕輕搖了搖頭。我重整心緒,命小錢引進來。但見來人只有四十來歲,一張長圓臉,雙目漆黑,額窄人中長,並不是先前的那位桂旗姑姑。她上前叩頭:“奴婢桂旗叩見貴妃娘娘,叩見越國夫人。”

我笑道:“桂旗姑姑眼生得很。”

桂旗笑道:“奴婢去守坤宮還不到一個月,皇後娘娘賜名桂旗,擡舉奴婢做了中宮執事。從前的那位桂旗姑姑已經告老出宮了。”

“乘赤豹兮從文狸,辛夷車兮結桂旗”。舊人老病亡去,新人含笑入覲。“桂旗”原來是中宮執事的稱謂,並不是人的。我與易珠相視一眼,笑道:“不知皇後娘娘有何旨意?”

桂旗笑道:“皇後娘娘聽說越國夫人進宮了,請夫人去守坤宮坐坐。”

易珠的腰身頓時僵硬,眸中露出一絲怯色,只定睛望著我。我忙笑道:“正巧,本宮也要去中宮請安,這便與夫人同去好了。”

桂旗笑道:“娘娘去了就更熱鬧了,皇後娘娘必定歡喜。”

冊封半月有余,這是我頭一回覲見皇後啟氏。椒房殿中雖燃著熏籠炭盆,外面畢竟是隆冬季節。啟春只一襲淺金明紗單衣,以桃紅絲線繡成朵朵梅花。烏發隨意綰在腦後,只戴一枚水晶攢成的掛珠釵,一線溫潤珠光瑩瑩點在眉心,眸光熠熠。此時天色已有些暗了,椒房殿中明燈高照。啟春穿著雖簡,卻是流光照襟,明麗絕倫。

我與易珠都畏寒,包裹於層層錦繡之中,兀自抱著手爐,越發顯得拱肩縮背,臃腫怯懦。我倆按宮規行了大禮,在下首落座。啟春笑道:“貴妃也來了。”不待我回答,又向易珠道,“越國夫人大喜。”

易珠恭敬道:“天恩浩蕩,臣妾愧不敢當。”

啟春笑道:“夫人過謙。本宮知道,朝廷的這點采邑與俸祿對夫人來說,不算什麽。聽聞府上的管家折半支算籌,出入的銀錢也比朝廷給的俸祿多。”她的語氣平靜,聽不出是贊賞還是譏諷。

易珠的桃花面忽而變得雪白,她訕訕道:“臣妾惶恐。”

啟春欣然含笑:“越國夫人可謂萬事順遂,只少一樣,未免美中不足。”說著看向我,“貴妃聰慧,可知是哪一樣?”

我垂眸淡然:“臣妾愚鈍。”

啟春笑道:“貴妃新嫁,這樣快就忘記了?真真不將昔日的姐妹放在心上。”我心中一顫,不禁望著易珠。易珠似有所悟,眸中惶懼更盛。啟春稍稍歪過身子,翩翩華袖,敷展若雲,“也罷,這樁姻緣便由本宮做主,定為夫人挑一位如意郎君。”

易珠起身倉皇:“啟稟皇後,臣妾的婚事,家母已有主張——”

啟春蔥指支頤,微微一笑:“本宮聽聞夫人近來好蓄養美貌伶人?”易珠櫻唇一顫,垂頭不語。啟春續道,“養伶人倒也無妨,只是於女子的名聲始終不好。”

易珠連忙跪下,咬著唇死命忍住了淚意:“是……”

啟春笑道:“絲竹雅歌,乃人生一大樂事,本宮不奪人所好。只是夫人若有夫君相伴,旁人便沒有那麽多閑言碎語了。不知夫人讀過白居易的《琵琶行》麽?”

易珠雙唇抿得發白,一張臉已是鐵青:“臣妾讀過。”

啟春高高在上,倒也看不見她的神色。她揚起下頜,緩緩吟道:“‘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自古倡伶便與商人相配。聽說梨園名伶梁艷生在夫人府中,夫人又愛聽戲,本宮便將梁艷生指給夫人為夫,早晚調教那幾個小的,豈不是兩全其美?”

易珠雖出身商賈,究竟曾是太宗的穎妃,將她嫁給一個老邁戲子,當真是奇恥大辱。我再也忍不住,起身喚道:“皇後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