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三十五章 梨花盡落(第2/5頁)

我嘆道:“自我知道先帝駕崩,我便全明白了。”

柔桑緊緊抱著雙膝,雙臂因用力而顫抖。她埋頭半晌,方止住眼淚,攏一攏被淚水沾在臉頰上的長發,盡力平靜下來:“那一日,母親知道姐姐在信王府只是重傷,心中很是擔心,又把表哥埋怨了一通,說他只怕會因情誤事。”

我淡淡道:“那一日我重傷,與死了也沒什麽分別。信王是誤了事,卻不是因為我。”

柔桑紅著雙眼笑道:“即便是因為姐姐那又如何呢?表哥待姐姐的心,一貫如此。還記得小時候,表哥得知玉機姐姐要進宮,特意尋到姐姐所居住的後院中。那一日,表哥和姐姐,還有玉樞姐姐和我,我們四個一起在梨花樹下飲茶談天。玉樞姐姐拿出了家中最好的茶具,白得像頭頂的梨花一樣。玉機姐姐還拿了許多畫給我們瞧。姐姐還記得麽?”

那一日,柔桑當先挑了一張“諸娥救父”的畫來說典。如今想來,她何嘗不是為了母親的屈辱、欲望與野心,付出了一生,與朱雲的恣肆情愛,是多麽微不足道的獎賞。“曲水漂香去不歸,梨花落盡成秋苑”[110],一張畫兒道盡一生辛酸。

梨花忘典,“怎能不記得?”

柔桑泣道:“我們四個,再也不能像從前這般了。”

我嘆道:“信王待縣主依然像從前那樣好。”

柔桑苦笑道:“表哥若待我好,還能將我軟禁在此麽?表哥為了皇位殺了母親和雲哥哥,來日登基時,未必不會殺我。”

這醒悟遲來得多麽可笑,倒不如永遠糊塗著。“原來縣主知道。”

柔桑道:“現在才知道,已經晚了,是不是?”

或許也不是很晚,哪怕只清醒一個時辰,也有足夠的時間選擇一個體面的結局。我不便回答,起身支起窗戶,灰蒙蒙的景致撲入眼簾,熱氣騰騰的風澆得滿頭滿臉。忽有宮女端了一碗濃黑藥汁進來:“娘娘,該喝藥了。”

我趁機道:“請縣主好好將養身體,玉機先告辭了。”說罷行了一禮。柔桑也不留我,只點一點頭,吩咐宮女送我出去。

剛剛走出殿,便聽見宮女驚呼道:“娘娘如何將藥倒了?”

柔桑幽涼軟弱的嘆息褪去了眼前僅有的色彩:“這藥,治不好病,也治不了命。喝了也是無用。你下去吧,以後也不必煎藥了。”

離正殿遠了,銀杏見周遭無人,悄聲問道:“曹娘娘連藥也不喝了,是不是……是不是……”她一面說一面斟酌,咬了咬唇,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我嘆道:“曹氏背負全家十七口人的性命,孩子卻沒能生下來,說不好來日還會被昌王或信王賜死,這日子過起來還有什麽意趣?死了倒也幹凈。”

銀杏甚是不忍:“曹娘娘自小與姑娘一道長大的,姑娘竟半點也不憐惜麽?”

我若憐惜柔桑,誰來憐惜高曜?“同欲相趨,同利相死”[111],本就是誰也憐惜不得誰。況且柔桑的下場,將來未必不是我的。周身燥熱,心卻虛冷無盡,“她死了,我半點也不會憐惜。”

第二日天還未亮,李威便敲開了仁和屯的門。幸而我早早起身,出門看時,只見李威笠子鐵甲,護臂貉袖,行纏麻履,腰挎寶刀。一個仆役廝養,身著戎裝,卻顯得甚是高大威武。我精神一振,將今晨紛雜的夢境一掃而空。我笑道:“信王出征了,你也要從軍麽?”

李威一行禮,鐵甲的寒涼之氣帶出一陣金戈之聲:“自王爺鎮守西南,小人便一直服侍殿下,此番出征,自然要跟去。”

我命人賞了早膳,李威也不客氣,站在當地,三口兩口將熱騰騰的面餅和豆羹吞入腹中,笠檐下出了一圈熱汗。李威吃罷,拱手道謝。我又笑問:“信王有何吩咐?”

李威道:“信王差小人來稟告君侯,景靈宮娘娘昨夜歿了。”

早知昨日相會是我與柔桑的最後一面,卻不想她竟去得這樣決絕。“曹氏有何遺言?”

李威道:“並無遺言,也無遺書。景靈宮的宮人也是今早才發現的,曹娘娘以發覆面,懸梁自盡。”

以發覆面,懸梁自盡,是因為她既無面目面對曹氏滿門,更無面目面對高曜。我甚是滿意,垂眸淡然:“知道了。”

李威又道:“王爺聽說君侯昨日去過了景靈宮,很是欣慰。說君侯畢竟不是無情之人。”見我不說話,忙又道,“王爺即將出征,君侯若有話對王爺說,小人可代為轉呈。”

對高旸,我早已無話可說。沉吟半晌,我勉強道:“兵燹無情,請王爺多多保重。”

李威得了我這一句,也算交代得過了,於是便知趣地不再追問,躬身退下。李威一去,銀杏便道:“曹氏這樣快便自盡了,奴婢以為總得等上些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