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三十五章 梨花盡落

領我進來的老宮女請我在檐下稍候,自己先進殿稟報。

整座宮苑冷冷清清的,正殿外空無一人。兩株梧桐寂寂相對,樹下兩大一小三頭灰鹿呆望來人,石雕似的一動不動。樹影落在石台上,磚縫中生出叢叢雜草。風吹草偃,階前的銅鳳微染綠意。天氣陰沉悶熱,紅墻碧樹都籠罩著一層灰意。

柔桑的聲音臨窗而起:“只有這些東西能帶出宮來,你們愛什麽就都拿去吧,來日散了,也不枉我們主仆一場。”宮女們喚著“娘娘”,抽抽噎噎哭成一片。

老宮女道:“啟稟娘娘,朱君侯來了,正在殿外等候。”

柔桑道:“快請玉機姐姐進來!”

我隨老宮人走入西偏殿。只見柔桑披散著長發,側臥在榻上,青裙委地,面色蠟黃。她以手支腮,正看著宮女們將她多年收藏的物事鋪排在地上。衣裳首飾,日用什物,書籍文墨,陳設玩物,樣樣俱全,幾乎找不到地方插下足去。四個白衣宮女沿墻跪著,低頭哀哀哭泣。

我屈一屈膝道:“縣主可還安好?”

柔桑掙紮著想坐起身,卻力氣不支。幾個宮女都來不及上前相扶,我連忙托住她的肩膀,在她腰後墊上軟枕。柔桑斂裙,蜷起雙腿,示意我坐在榻上,一面撫著鬢邊的亂發,笑道:“姐姐還記得,如今也只有玉機姐姐喚我縣主了。”

我微微一笑:“在玉機的心裏,你永遠是柔桑縣主。”

柔桑的眼睛頓時紅了,低了頭悄悄抹了眼淚。幾個宮女還跪在地上,面面相覷,不知所措。柔桑揮一揮袖道:“都下去吧,我和玉機姐姐說說話。”眾女起身,貼著墻根出去了。柔桑一指地上的物事,“這裏的東西我都不用了,正要散了去。姐姐既然來了,也挑一樣去,留作紀念吧。”

我掃視一周,恰巧腳下盤著一條龍鳳紋玉銙錦帶,銙以紫玉雕成,龍銜鳳尾,悠遊雲端。龍須鳳羽,纖毛畢現。我隨手一指:“便這一件好了。”

柔桑道:“姐姐好眼力。這條錦帶,還是我初入宮時,先帝所賜。若要送人留念,也只有姐姐配拿著。”說罷喚回一個宮女吩咐道,“這條錦帶,拿匣子裝好,玉機姐姐出宮的時候記得交給銀杏姑娘帶走。”

她指使情郎殺了丈夫,不想提起“先帝”二字,竟輕飄飄毫無滯礙。我一怔,一點厭惡自心頭生出。我強自忍耐,欠身道:“多謝縣主。”

灰冷的樹影隔窗落在柔桑肩膀、發絲與面頰上,似有脫墨的筆在她的唇角畫出似有若無的單薄笑意。柔桑目光深沉,默默看了我半晌,好一會兒,方虛撫著小腹,垂眸道:“想必玉機姐姐是聽說孩子沒了,才肯來景靈宮看我的吧?”

她的小腹依舊有些圓,然而腹中的孩子卻已經不在了。她的目光順著指尖遊走,手指終於不堪重負地停了下來。我轉頭望著這一地密密麻麻的物事,嘆道:“縣主該好好歇息,不當如此操勞。”

柔桑恍若無聞,聲音幽冷而飄忽:“那孩子我就放在瓷罐子裏,埋在後花園了。小小的,紅紅的,生下來就不會哭。”

我仿佛聞到一股血腥氣,胸中煩悶欲嘔,不覺以錦帕掩口:“縣主切勿難過,保重身體要緊。”

柔桑含淚道:“他們都說,那孩子是孽子,注定生不下來。”說罷揚起頭,眸光奕奕,“玉機姐姐聽說此事,想必是松了一口氣吧。”

朱雲和那孩子一並去了,我對她滿腔的恨意一時間無處安放,悉數化作了憐惜。細細體味乍聞柔桑小產時的那一陣心痛,不覺苦笑,“並沒有。”

柔桑的淚水滾滾而落,她拾起帕子掩面而泣:“你不用哄我,我知道你心裏一直痛恨我。”說罷抱膝放聲大哭。長發滑落,我這才察覺,她胛骨嶙峋,雙肩單薄得像一張紙。不過半年未見,柔桑竟消瘦致斯。

我伸手欲撫,終究縮回袖中,不覺嘆道:“先帝待你不好麽?為何要做那樣的事情?”

柔桑泣道:“先帝是待我好。只是我一直不想入宮,我也從不稀罕這後位的尊榮,姐姐難道不知麽?”

剛剛湧起的憐惜之情終究填不滿痛惡的深淵。她自覺無辜的無情與冷酷,令人齒冷。我哼了一聲:“我並不知道你願不願意進宮,大約只有你的母親才知道。”

柔桑怔怔道:“姐姐這樣說,是永遠都不肯原諒我了?”

原諒?她何曾需要我的原諒?我們當一心求得原諒的人,在天上地下一指一指掰算著我們的罪孽,窮十指而不能盡。窗外的鹿影倏忽閃過,四處靜謐無聲。我搖了搖頭:“‘殺人以自生,亡人以自存,君子不為也’[109],玉機也不是君子,不敢責怪縣主。”

柔桑先是痛哭,忽而醒悟:“玉機姐姐……你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