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三十四章 需事之賊

那一絲殺機甚是明晰,它只是隱沒,並未消失。或是時機未到,或是礙於啟春與采薇的交情,高旸暫未行動。但若昌王兵敗,施哲便兇多吉少。然而施哲既與我合謀,就當有舉家赴死的決心。想到這裏,我微微嘆息:“殿下仁慈。”

高旸轉過身,凝視片刻,意味深長道:“薛景珍已死,字跡也無法核對,我便當此密信是皇太後所寫。你還要再問下去麽?”

我欠一欠身,微笑道:“玉機失禮,請殿下恕罪。不過玉機還有一事想請教殿下。”

高旸道:“你說便是。”

我又問:“昱貴太妃與邢氏一族既已平反,何不讓濮陽郡王回內宮居住?”

高旸面色一沉:“高曄年紀大了,內宮都是庶母嫂輩,恐不方便。留在監舍中,待滿了十二歲,出宮開府便了。”

我頷首道:“殿下所言甚是。只是濮陽郡王在監舍似乎常常挨餓。”

高旸冷冷道:“內監嘛,刑余賤人,慣會拜高踩低,各個心思刁鉆,難以管束。你既這樣說了,我命人留心便是。”

我又道:“濮陽郡王畢竟是太宗之子,在監舍與內官們在一處廝混,實是不成體統。”

高旸終於按捺不住,切齒暴怒,忽然俯身,雙手猛地踞案。盤子盞子跳了兩跳,荔枝李子滾了一桌。雙眼冒火,隨酒氣兜頭撲下,“太宗的兒子,你為何如此關心!那孩子又不是你生的!”

我並不回避他的目光,只淡淡道:“殿下既知道那是太宗的子孫,就該對他們好些才是。否則天下人都以為殿下有私心——”

高旸一捶桌子,嗵的一聲。遠處綠萼與銀杏聽到聲音,面面相覷,卻不敢上前。“有便有好了!我偏這樣對他!你不是不知道太宗當年是如何對待伯父和他的嗣子,我待濮陽郡王已十分仁慈!”廢驍王高思諫被高思諺滅族,嗣子高昕才只有四歲,小小年紀隨父王一道問斬。稚子無辜,聞者落淚。

再說下去只會更加激怒他,我只得垂頭嘆道:“殿下說得是。”

我這樣快便退縮,高旸有些意外。仿佛一把劍戳在了水中,他不甘心結束爭吵,口氣愈加森冷:“你若求我,我便給他立一座府邸,現在就放出宮去。”

我搖了搖頭,不慌不忙道:“濮陽郡王並非玉樞之子,更非玉機所生,不過看他可憐,才向殿下提一提罷了。濮陽郡王住在何處,由何人教養,全憑殿下做主。”

高旸哼了一聲,眼中怒火收了大半,這才坐下:“罷了,既然是你開口,我便依你。內宮是回不去了,便賞他一座王府好了。”

心頭一松,在王府中雖然也是軟禁,總好過在監舍中忍饑挨餓,受內官欺淩。“多謝殿下。”說罷招一招手,令綠萼上來收了瓜果,重整杯盤。

高旸自斟一杯,一飲而盡,愁緒紛紛,掩飾不住:“小時候,我問母親,為什麽父王總是醉酒,對我們母子也不甚好,母親不肯回答,只是哭。我又問熙平姑母,姑母說,因伯父謀反,父王的身家性命都捏在皇帝手中,唯有自己當了皇帝,才能穩穩當當地活著。姑母問我想不想當皇帝。我以為她只是說笑,誰知沒過兩年,她便將你送入了宮中,這一去便是十幾年。”

我不甘心只做一顆棋子,所以我下定決心,盡心盡力扶助高曜取得太子之位。不想這點僅有的自由與自尊,也早早在熙平長公主與高旸的謀算之中了。明月自以為高,影子卻困在小小的水塘中。我冷冷道:“若早知有今日,我寧願永遠留在長公主府,一輩子都為奴為婢。”

高旸又飲一杯,雙頰微紅:“這十幾年,我們雖然稀少見面,但我知道,你是為了我進宮的。在我心裏,你一直與我和熙平姑母在一起,從未分開。”說著愈加懇切,“你既說我們都老了,以後應當好好在一起,才不負這分開的十幾年。”

他說得動情,我卻無言以答。心中的恨意像一個陡然張大的無底洞,瞬間吞沒一切似是而非的感動和即將湧起的熱淚。他自斟自飲,片刻間便有了醉意,又說了好些年少時在長公主府的舊事,有些我知道,有些我不知道,有些有我,有些沒有我。

月輝清透,照見一切深藏的往事和不可言說的心願。聽得多了才發現,昔日長公主府的人和事,我竟大半都不記得了。

忽見綠萼急急走上前來,草草行了一禮,也顧不得高旸正在說話,便道:“啟稟信王殿下,李威到了,說是有緊急軍情呈送。”

高旸有些掃興,然而聽到是軍情,也不得不打起精神:“讓他過來。”

綠萼轉身引李威過來,李威行過禮,看一看我,欲言又止。高旸不耐煩道:“說便是了。”

李威躬身道:“收到軍報,昌王已攻破奉天、盩厔與鄠縣,屯兵渭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