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二十九章 生者不愧(第2/6頁)

此人身材魁偉,赤裸的雙臂上肌肉虬結,雙目湛然有神。我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那人躬身道:“小人名叫李威。”

若刺殺信王是因為信王有弑君的嫌疑,身為兇手的親姐,被刺殺亦是理所當然。我笑道:“你們王爺料事如神。”

李威甚是知趣,微微一笑道:“這是自然,我們王爺一來料事如神,二來也是掛念君侯。”見我仍用帕子捂著傷口,又道,“君侯受驚了。既然真兇已被擒,還請君侯快些回府歇息。”

我搖了搖頭,指一指小東子道:“你們要將他送去何處?”

李威道:“自然是拿回王府,交給王爺發落。”

我笑道:“此人刺殺王公君侯,乃是朝廷重犯。難道不當送去汴城府,交給府尹大人審問麽?”李威頓時語塞。我又道,“此人曾是先帝的貼身近侍,如何能私訊?信王殿下執掌朝廷綱紀,如此知法犯法有礙清譽。便交予我,我派人送去汴城府。”

李威道:“這……王爺吩咐了,若捉到人,必得帶回去才行,否則小的們便無法交差了,望君侯不要為難小的。”

信王府的侍從本不必聽命於我,不過看在高旸的面上方才對我恭敬禮讓。今日劉钜不在,我想強留小東子怕是不成了。小東子是受睿王的囑托上公堂作證的,雖不懼信王審問,但一入王府,一番酷刑怕是免不了。我轉頭吩咐了小錢幾句,方笑道:“那便容我問他幾句話,再由各位帶走。”

李威道:“君侯請。”

我又換了一塊帕子按著傷口,緩步走到小東子面前。李威抽出小東子口中的麻布,小東子立刻擰著身子,梗著脖子高聲喝罵起來:“朱玉機你這個臭爛婊子、勾欄裏的淫婦,豬狗不如!枉先帝如此信任你,你竟與信王同謀弑君!你這個千人踩、萬人踏——”尚未說完,李威抓著他的頭發,又堵上了他的嘴。李威躬身道:“此人汙言穢語,不合君侯再聽。”

我親手抽出小東子口中的麻布,與他坦然相對,靜靜道:“我沒有弑君。”小東子一張臉憋成了紫紅色,太陽穴上青筋暴起。他向我唾了一口,厲聲喝罵。李威不耐煩,便要拳腳相加。我伸手止住李威,又道:“我沒有弑君。”小東子又罵了幾句,終是恨恨相視。

李威哼了一聲:“這等頑惡之徒,君侯何必仁慈?還請君侯交給小的們,帶回信王府復命。”

我不理會李威。一時小錢送了毒酒出來,我方向小東子道:“東公公,你想殺我,我不怪你。你今日刺殺落敗,落在信王手中,想必也知道下場如何。我有心救你,卻無能為力。你我都曾服侍過先帝,我便送你一程。”說罷斟了一杯毒酒送到他的唇邊。

李威神色微變:“君侯!”

我笑道:“我以美酒送一送故人,也不行麽?”李威捉摸不透,不禁遲疑。

小東子恍然,眼中滲出淚水,毫不猶豫地將毒酒吞下。我含淚笑道:“東公公好酒量。”說罷提起執壺,將余酒都傾入小東子的口中。酒灑了他滿臉滿身,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散發出醇厚醉人的芳香。小錢在酒中放了分量很重的砒霜,未待飲完,他已面色發青。不過片刻,便倒在地上,渾身抽搐起來。血水和著酒水從他口中汩汩而出,像暮春的輕紅落了一地。

我的嘆息清冷而飄忽:“東公公若在地下遇見先帝,請代玉機向先帝請罪。”小東子似是聽見了,向我斜著眼睛,合一合眼皮。

李威大驚,提起小東子的身子,狠命擊打他的腹部。小東子雙目圓瞪,流下血淚。接著噗的一聲,將毒酒嘔了出來。李威見毒酒已嘔盡,便將小東子拋在地上。然而小東子中毒太深,終是窒息而亡。

近午的日光有些猛烈,站久了,竟是一身的汗意。發間的汗水滲入傷口,火辣辣的疼痛。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親手殺人,提起執壺的手竟絲毫沒有顫抖。小東子死了,十六年前在淒冷雨夜中將高曜負在背上的少年內監,死在暮春燦爛的陽光下。他的身體蜷曲著,像在母腹一般,等待天地熔爐化去他的身體與魂魄。

李威眼見小東子斷氣,握緊了雙拳怒道:“君侯怎能將他毒死?!”小錢連忙護在我的身前。

我撥開小錢的身子,毫不畏懼:“信王面前我自有話說。”不待李威說話,我又道,“你們是將他帶回信王府,或是留下來讓我葬了他?”

李威冷冷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小的還是帶他回王府,向王爺復命。”

我慢條斯理地折了帶血的帕子,微微一笑道:“他是忠臣,請王爺好好安葬他。”

李威看一眼我的傷口,眼中流露出些許敬意,口氣稍稍和緩:“是。請君侯放心。”說罷退了兩步,一揮手,一人上前扛起小東子的屍身,一人拔下柱上的匕首,向北離開了興隆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