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三十章 燕燕於飛

回到陳橋驛,竟已過了子時。綠萼與小錢在燈下相對發愁,銀杏坐在一旁塗鴉,劉钜卻早早睡了。見我回來,三人一擁而上,綠萼擔心得險些哭起來,一叠聲問道:“信王說了什麽?他究竟是什麽意思?怎麽一會兒惱了姑娘,一會兒又對姑娘這樣好?姑娘這麽久不回來,奴婢真是擔心。”

我拂去綠萼臉上的淚意,微笑道:“不必擔心我。我不是好端端地回來了麽?”

銀杏笑道:“依奴婢看,左不過是信王想知道,又不敢知道;想留下姑娘,又不放心;想相信姑娘,又不甘心。種種矛盾,不知所雲。”

綠萼瞪了銀杏一眼:“偏你都知道!”

銀杏道:“不知姑娘是如何回答信王的?”

我淡淡道:“我沒說什麽。只盼著他盡快與昌王決一死戰。”

綠萼忙道:“打仗總是不好,會死許多人的。其實姑娘若是遣劉钜……”

銀杏忙道:“钜哥哥是個活生生的人,又不是殺人的兇器,姑娘絕不會隨便遣钜哥哥去殺人!”綠萼本待反唇相譏,張一張口,終於吞聲。

我接過小錢手中的茶和點心,嘆道:“钜兄弟固然不是殺人的兇器,可必要時,他也只能做兇器。若不是這件兇器鎮著,信王府今日早就動手將我們留在京城了。”

綠萼道:“其實姑娘留下也好。京中形勢千變萬化,一時離開了,又不知有多少變故。”

銀杏笑道:“變故?這會兒姑娘當巴望著信王快些登基才是。”

綠萼忙道:“胡說!姑娘不是深厭信王登基麽?”

銀杏終於恢復常態,我甚是欣慰。見她張口欲辯,我忙笑道:“你們的精神都越發好了。夜深了,早些睡吧。明天還要趕路。”

行船八九個時辰,天黑時終於趕到了定陶。定陶位於廣濟河與荷水的交匯之處。高思諺初滅北燕時,曾整頓過河務,荷水便是在那時疏通至廣濟河。漕運入泗水直達淮南,定陶也便成了軍鎮。廣濟河北岸的定陶驛有東西兩進院落,大小數十間房。因是水路沖要,碼頭桅杆林立,驛站早已沒了空屋子,一行人只得在船上過夜。

翌日清晨,河上霧氣茫茫,將日出染成一線宿醉的酡顏,由丹至白,又成深青。遠處的茅舍屋宇隱藏在日光與霧氣中,直至視野邊緣,方才顯露出深褐的輪廓。荷水上的五桅帆船似鵬鳥展翼,吃飽了東南風,向廣濟河疾駛而來。

我站在船頭,正要吩咐起錨,忽見岸上一個妝飾貴重的婦人牽著兩個孩子,帶著一群仆婦出了驛站大門,正待登車。只見她一身水藍色廣袖長衣,淡若長天,數片深青色的水雲紋勾勒出幾許深沉與寧靜。烏發高高綰起,簪著兩朵琥珀色宮花。兩個孩子俱是八九歲的年紀,男孩面容英武,女孩則更像母親。

我在船上遠遠喚道:“文夫人,玉機有禮了。”說罷緩步下船。

因我背著日光,加上霧氣遮擋,蘇燕燕仔細辨認了許久,方才奇道:“朱大人?”忙上前還禮,“多年未見,不想姐姐還認得妹妹。”

自鹹平二十年至今,我與蘇燕燕已有六年未曾相見。我與她同為熙平大長公主安插在皇城中的內應,她告訴我翟恩仙的住處,她逼死了裘後,我也曾用空蕩蕩的銃管空言恫嚇般抵住她的眉心。即使隔著漫長時光與蒼茫晨霧,我依然能一眼認出她的面孔。我笑道:“多年未見,蘇妹妹分毫未改。”

蘇燕燕撫一撫面頰,笑道:“妹妹老了,比不得姐姐。”說罷又喚兩個孩子上前行禮。禮畢,乳母領了孩子回去。我問道:“妹妹怎的在此處?”

蘇燕燕道:“回鄉辦些瑣事,正要回京。姐姐這是要去青州麽?”

我笑道:“正是。難得遇見妹妹,不知妹妹得不得空,與我在河邊漫步片刻?”

蘇燕燕笑道:“求之不得。”說罷與我並肩向西而行。

河邊是一片草灘,清涼的露水很快濡濕了鞋尖和裙角,水汽席卷著土腥撲面而來。遠離京城又未至青州,竟有懸浮於天地之間的悠遊與輕松。加之熙平已死,我與蘇燕燕相對,再也沒有昔日的厭惡與沉重。蘇燕燕輕搖紈扇,有意無意地掩飾唇邊幽微的笑意。

走了十來步,蘇燕燕方問道:“君侯從京城來,可聽說過七八日前京中的一件大事。”

我搖頭:“七八日前玉機並不在京中。不知妹妹所指何事?”

蘇燕燕駐足,雙目迎著晨光微微一亮:“恕妹妹直言,便是姐姐家中的變故……”

我垂眸嘆道:“慚愧……”

蘇燕燕細細打量我的神情,似笑非笑道:“姐姐何須慚愧?”

我亦揚眸,與她坦然相視:“甚少見到妹妹如此高興。”

蘇燕燕一怔,忙分辯道:“姐姐別多心,我並非幸災樂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