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三十章 燕燕於飛(第4/5頁)

我回味片刻,這才聽清母親的話。不知怎的,我不由自主道:“女兒就在這裏永遠陪著母親。”謊言太過急切,我仿佛看見觀世音唇邊一抹似有若無的嘲笑。

母親念了一聲佛,緩緩道:“好好一個女兒家,實在不必陪我這個老婆子跪著。你的孝心我已知道,回去吧。”

我喚道:“母親……”

母親嘆道:“玉樞一個人在京中,我也不放心。”

或許她已看穿我無怨無悔的冷酷模樣,或許她厭倦見到我言不由衷的眼神。畢竟我連一個傷心的表情都不曾顯露過,更不曾為朱雲的死與她抱頭痛哭。我刻意避開了她最軟弱最無助的時刻,我本就無力安慰。佛前當無誑語,多說一句便多一重罪孽。於是我緩緩起身,恭恭敬敬施了一禮:“女兒告退。”

母親嗯了一聲,迅速被低沉含糊的念經聲所淹沒。晨風拂起幾縷銀發,母親一直垂眸低首、弓背含胸,像一尊懺悔了千年的石像。

從草屋中出來,正見綠萼坐在屋子旁邊洗衣裳。綠萼雖自幼進宮為奴,但洗衣裳這等粗重的活計卻是從未做過。她悶悶不樂地將半盒子皂角粉倒入水中,心不在焉地搓著衣裳。見我出來了,將兩只濕漉漉的手在裙子上擦了擦,便跳了上來,“奴婢在外面都聽見了,老夫人讓姑娘回京去。才這一日便回京,老夫人竟沒有生氣麽?”

才不過跪了一個時辰,身上便染上了檀香寧靜幹燥的氣息,仿佛所有的生離死別都只是無差別的試煉,回到佛前,都幹凈平展如一張新曬幹的白紙。我如釋重負,微笑道:“好端端的,生什麽氣?”

綠萼道:“老夫人竟沒有向姑娘哭鬧,著實有些奇怪。”

我深吸一口氣,風中有草木的香甜溫暖,勾起許多當年獨居在此的回憶。然而此時的壽光,再也不是我當年借以逃避京城人事之處。朱口子村,是奉旨廢居之處。“不被族誅,已然是幸事,有什麽可哭鬧的?”綠萼甚是不以為然,卻也不便說什麽,只將兩只已經擦幹的手在裙子上蹭來蹭去。我向前走了幾步,又問道:“順陽郡主這會兒在做什麽?我仿佛聽見她昨夜來過了。”

綠萼忙道:“郡主昨夜來瞧姑娘,見姑娘睡熟,便回去了。這會兒剛剛喂孩子們吃過早飯,帶著小姐識字呢。姑娘要去看郡主麽?”

我嗯了一聲,無可奈何道:“這屋子如今她是主人,自然要去拜會。”

梨園新蓋了兩間木屋,作為高曈的日常起居之所。雖是居家,發髻卻梳得一絲不苟。雖不居喪,卻只以墨綠絲帶束發,通身不飾珠玉。一身天青色布袍,沒有一點繡紋補花。纖腰一握,清淡如菊。高曈抱著三歲的長女坐在竹榻上,臨窗翻著一本論語,口中念念有詞。小女孩跟著母親胡亂念著,一面伸手抓母親的袖口。指尖如風掃過,紙張輕軟無聲。屋後是望不到頭的梨樹林,梨花如雪,充塞天地。她的專注與閑適,與當初京中焦慮狐疑的高曈,判若兩人。

我在窗外喚道:“妹妹。”

高曈連忙放下書,起身應道:“二姐。二姐請進。”

她看向我時,慈母的溫柔神色漸漸褪去,臉上卻並無一絲哀傷之色。她的女兒原本十分活潑,見了我頓時緘口不言,一雙大眼睛不斷地瞟我。她的眼睛像極了朱雲,也像我的母親。高曈喚乳母將女兒抱走,這才請我同坐在窗下。茶具都是陶器,床帳也是我昔年在壽光時綠萼所縫制的舊物。屋子窄小簡陋,沒有一件花草擺飾。其實高曈並沒有被廢為庶人,根本不必如此簡樸。

我環視一周,問道:“妹妹這些日子可還好麽?”

高曈微笑道:“匆匆出京,又要張羅房舍用度,是累了些。今日才歇過來。”說罷望著我腮下的傷痕道,“二姐怎麽受傷了?”

我笑道:“無妨,一點皮外傷,已經開始愈合了。”我和玉樞都不在母親身邊,一切全賴高曈照料。短短數日,便起了木屋與佛堂,家中一切都料理得井井有條,確是辛苦勞累:“倒是妹妹,實在費心了。”

高曈微微一笑:“不過是些居家瑣事,倒也不算什麽。真正讓瞳兒費神勞累的,是心裏那些捉摸不透的事。不知二姐肯為妹妹解惑麽?”

高曈一向溫柔謹慎,甚而有些壓抑,從來不曾如此直白。我一怔,竟不知如何作答,只端著茶盞,望著窗外一株梨樹發呆。目光掠過梨樹,掠過矮墻,便能看見彌河的零星波光。

高曈見我不應,轉而問道:“不知二姐幾時回京呢?”

她的第二個問題仍是如此直白。我垂眸一笑:“真是瞞不過妹妹。這一次回來,母親似乎不願見到我,過兩日我便回京了。”

高曈笑嘆:“回京也好。這會兒二姐當然更記掛兄長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