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二十八章 大害小害

數日後,我“回京”聽聞城中變故,當即往朱雲的墳墓看視。自午至晚,我在朱雲的墓前盡情痛哭了一場,算是盡了這些年的姐弟親情。朱雲十三歲時,便獨力查清了父親遇害的真相,以他的才智與勤奮,本當前途無量。如果他一直是當年那個明朗孝義的少年,那該多好。

我不飲不食,直站到天黑。這裏是仁和屯的槐樹林延伸出來的一帶荒地,朱雲就葬在幾株大槐樹之間。因是弑君的罪人,母親和高曈不敢立碑,只在槐樹上刻了標記,系了白麻。風吹槐香,草蟲輕唱,樹影婆娑,星空璀璨。朱雲長眠於此,也不枉了。

站得累了,正要回仁和屯,忽聽遠遠有馬蹄聲傳來。因在野外,怕是歹人盜匪,小錢連忙拿出兩柄早已上了火藥和彈子的短銃,一柄交給我,一柄藏在自己袖中。馬蹄聲越來越響,眾人俱是驚疑不定。星光浸透了林子,迷霧幽藍,十幾個黑影在林邊下馬,草聲沙沙,似遊蛇吐信。聲音越來越近。

我秉燭端立,將銃藏在寬袖之中。為首之人轉過一棵大樹,燭光緩緩照亮他清俊冷毅的眉眼,原來是高旸。我聽見眾人松了一口氣,小錢悄悄將火器又塞回了包袱。高旸身後還跟著十幾個勁裝裝束的隨從,他一擺手,眾人都在樹後站定,不敢近前。

我屈一屈膝,低頭退在一邊。高旸脫去黑色的鬥篷,但見內裏是一件雪白的長袍,星光泛著幽幽冷光。小錢上前,遞上三炷香,高旸親自在燭火上點著了,俯身三拜,這才走到我的面前。

高旸原本神色冷峻,待見到我滿臉淚痕,雙目紅腫,面色方稍稍緩和。然而口氣仍是生硬而不滿:“玉機,你回來了。”

我垂頭道:“也是今日才從青州回城。”

高旸忽然捏住我舉著青瓷小燭台的左手,把燭火猛然向上一移。火苗一歪,熱力四散,險些燎著了我的眉毛。我把臉向後仰一仰,錯愕不已:“殿下——”

高旸借著燭光細細打量我的面孔,冷冷道:“你哭得很厲害,卻並不傷心。”

因右手袖子中藏著短銃,單憑左手,我掙脫不了他攥緊的五指,不一會兒,手背與掌緣已微微泛青。我忍住疼痛,淡淡道:“殿下所言甚是。朱雲弑君,我只有痛心,並無傷心。”

我與高旸隔著燭光默然相視,漸漸的,他的眸中竟浮上薄薄一層霧氣。他低頭看了看我的手,這才松開五指,顫聲問道:“是不是你?”

我不解道:“不知殿下所言何事?”

高旸暴怒,雙目通紅,一字一字切齒沉聲:“是不是你——藏起了證物,告發了朱雲?”

我絲毫不懼,迎著他幾欲噬人的目光,冷冷道:“殿下既然問起,我也不敢隱瞞。我忝稱神斷,卻不能親身查實弑君之案,日日焦心痛悔。我倒是想告發那弑君的罪人,奈何身受重傷,陷於王府,根本無力查證。倘若我手中證據確鑿,定然會毫不猶豫地告發朱雲!為先帝,也為我朱氏滿門的性命!”

好一會兒,夜風稍稍吹冷高旸的怒火:“當真不是你?”

腕間留下五個青紫的指印,開始腫脹發熱。我理一理袖口,微微一笑道:“殿下若懷疑我,何不一刀殺了我。”

高旸道:“我不殺你。”說罷一指小錢,“將此人帶回王府!”

兩名隨從當即從樹後大踏步走上前來,將小錢的雙臂死死扭在背後。小錢痛得皺起眉頭,掙紮著不被拖走。府中眾人發出一陣驚呼,激起林中梟鳴,淒厲如鬼魅長笑。綠萼眸中閃出懼色,忍住淚意無助喚道:“姑娘……”

高旸擒了小錢,倒並不似剛才那樣氣急敗壞了。他微微一笑道:“我要將他帶回京去盤問一二,望你不要反對。”

我早知必有這樣一日,心中早有預備。我迎著他的目光走到他身前一尺之處。高舉燭火,仰面凜然,“無憑無據,殿下不能隨意私刑拷問。”

高旸被熱氣逼得退了半步,連連冷笑:“當年太宗常常拷問你身邊的人,如今換了我便不行?我偏要問。”說罷轉頭道,“將他捆起來!”

我喝道:“且慢!”兩名牽了繩索的隨從一呆,目光在我與高旸之間一轉,雙手便都沉了下來,“殿下要私刑拷問,先拷問我好了。”

高旸笑道:“我從不拷打女人。”左手一揮,那兩人已將繩索套上了小錢的脖子。

我向小錢道:“你把衣裳脫了!”小錢正被人扭著,聞言掙紮得更加厲害。四人費力地拉扯著,一面望著高旸。見高旸無動於衷,我忍住拔銃的欲望,冷笑道:“殿下就不準我分辯幾句麽?”

高旸注視片刻,手指微揚,四人這才放開小錢。小錢松了松雙臂,麻利地脫去上衣,露出前胸後背一大片縱橫交錯、又長又深的鞭傷,是用熟牛筋穿了銅錢浸了油制成的長鞭抽打所致,是鹹平十八年夏小錢在掖庭獄熬刑落下的創痕。梟鳴此起彼伏,星芒砧人肌膚。長長的鞭痕似密密的小蛇爬滿了小錢的身子,泛著森冷詭秘的銀光。眾人低呼起來,高旸的四名隨從都看得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