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二十六章 微君之故

三天後,朱雲腰斬於東市。當夜,我在香爐中燃了三炷香,算是送一送朱雲。夜空現出青金石一般的艷麗色澤,遠處的燈光倒映在汴河中,向水底延伸出長而筆直的燭焰,似努力照亮曲折幽深的黃泉路。廣廈華宇沉黑如濃墨潑灑,又似洞宇幽深。我很想哭,卻始終沒有眼淚。

小錢與綠萼隨母親與高曈前去觀刑收屍,將屍身送去城外安葬,又助高曈收拾婆媳二人將要去青州的物事,足足忙碌了一整天,至晚方歸。綠萼隨母親哭得雙眼紅腫,聲音嘶啞,回到府中神情恍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在我身邊呆坐著。小錢亦是滿臉疲色,垂手站在我身後。室中靜得出奇,香火忽明忽暗,轉眼已燃了一半。我鼓起勇氣問道:“母親和郡主怎樣了?”

小錢的聲音低而沉悶:“回君侯,公子被斬後,足足疼了近一個時辰才斷氣,鮮血臟腑流了一地,情狀慘不忍睹。”綠萼忽而面色慘白,捂著口鼻彎腰欲嘔。

腰斬乃酷刑,將犯人從腰部一斬兩段,犯人並不會即刻就死,而是翻滾號呼很長一段時間,最終死於疼痛與失血。當年李斯與晁錯俱死於腰斬。我默然,直到香火燃盡,我又點了三炷:“弑君之罪,本當淩遲處死。腰斬,已是信王手下留情了。”

小錢道:“是。聽施大人說,聽聞刑部判的是淩遲,信王想用斬刑,最後取了腰斬,群臣方才沒有異議。”

我問道:“行刑的時候,母親和郡主都在麽?”

小錢道:“老夫人和郡主一早就打點了劊子手,今日親手備了好酒好菜為公子送行。老夫人一直忍著,巨鍘落下,老夫人便昏了過去。之後直到公子斷氣,老夫人也沒有醒過來。是順陽郡主強撐著收斂了公子的屍身,拉出城葬了。”

心中一痛,掌緣為香火燙傷。“葬在哪裏了?”

小錢道:“就葬在仁和屯外的野地裏。”

我嘆道:“也好,到底與父親葬在一處,也不枉了。難為郡主了。”

小錢微一遲疑,道:“郡主確是鎮定,卻也有些奇怪。”

“何處奇怪?”

“今晨奴婢一回府,郡主便問奴婢與綠萼,君侯是不是已然回京。幸而我二人早有防備,這才沒有露出破綻。午後在公子的墓前,郡主又道,公子生前最欽佩的人便是君侯,縱然他有天大的錯,君侯卻躲了起來,不能送他一程,這些年的姐弟之情悉數付諸東流。奴婢只得正色道,君侯去了青州,兩府都派了人去尋,這會兒君侯才剛剛得到消息,回來送行是來不及了,想來心中正自焦痛,如何說君侯躲起來了?郡主這才無話可說。”

我雖整日在府中坐著,腦中卻是一刻也不停。有時想一想朱雲在禦史台獄中的絕望和刑場上的慘烈,有時想一想將來該如何行事。心頭隱痛,疲憊異常。聽聞高曈的“奇怪”事,也只是淡淡一笑,“郡主這是疑心我了。也是,偏偏一去青州,朱雲便出了事,換了我,我也要疑心。”

小錢道:“那該如何是好?”

我嘆道:“由她去吧,不必理會。老夫人醒了麽?”

小錢道:“老夫人回府就病了,水也不喝,晚飯也不吃。奴婢怕老夫人想不開。君侯當真不去瞧一瞧麽?”

朱雲是父親和母親唯一的親生孩子,又是家中的獨子,向來得母親偏愛與寵溺。朱雲一死,無疑是摘去了母親的心肝。我雖然心疼母親,卻不得不硬起心腸道:“我不能回去。”

小錢急切道:“君侯只當提前回京也好,想來壞不了事。須知照聖旨,明日老夫人與郡主就起程去青州了。君侯若不去看一眼,恐怕老夫人會恨上君侯。”

我斬釘截鐵道:“‘必有忍也,若能有濟也’[85]。我絕不回去。”小錢啞然,垂頭不語。綠萼已背過身去,捂著嘴啜泣起來。我心中不忍,自行寬慰似的說道:“母親心裏還牽掛著玉樞在宮中的境況,不會這麽容易想不開的。她恨我,也不是一兩日了,便恨我一輩子,這會兒也顧不得了。”

小錢只得道:“是。”頓一頓,又道,“今日信王頒下嚴令,全國通緝李萬通。其實早在頒令之前,城中已找尋李萬通數日了。”

“李萬通當早已出城了才對。”

“是。連劉公子也不知道李萬通去了哪裏,想是出城了。君侯給了他幾千兩銀子,買下幾件茶肆、幾間民宅,掘幾條地道藏身,再趁亂逃出城去,想必不難。他拿著這些銀子幾輩子也花不掉,以後再不用自己的孫女拋頭露面了。”

“只怕信王府不抓到他絕不罷休。”

小錢笑道:“君侯為了不讓信王府察覺咱們府裏的銀錢異動,特向越國夫人借了幾千現銀給他。況且他未曾與君侯見過面,即便抓住,料也無妨礙。君侯不必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