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二十三章 鴟梟不鳴

完成了一件不得不做的事,連車馬也陡然輕快起來。回到府中,已是亥初,卻無半分困意,於是梳洗過後拿了一卷書隨意翻看。

銀杏也散了頭發換了衣裳陪我坐著。我見她一面通著長發一面發笑,不禁將書合在胸口,笑問道:“什麽事這樣高興?”

銀杏歪著頭抿嘴一笑:“姑娘為何睡不著,奴婢就為何高興。”

我也懶得再問她,於是舉起書遮著臉。銀杏草草綰了頭發,移一盞燈放在我腦後的小幾上,自顧自道:“今晚公子真是幫了姑娘的大忙。”我眼前一亮,只嗯了一聲。只聽銀杏又道,“這半年以來,公子一直擔心誰會在背後捅他刀子。如今禪位在即,他更要擔心會不會因為自己的紕漏,壞了信王的大計。再者皇太後有了身孕,只怕更加癡纏。依奴婢看,公子表面雖無事,實則快支撐不住了。知道姑娘今晚要去,特意拉了母親和妻兒陪坐,當著眾人的面,姑娘總不好究根問底的。幸而老夫人回房去,姑娘也跟了去。公子一定松了一口氣呢。”說罷一聳肩,嘻地一笑。

我笑道:“你怎麽也和綠萼似的,藏不住話了。”

銀杏笑道:“奴婢很怕公子心虛之下告訴姑娘實情,這樣咱們反而不好行事了。幸而問過一次也就罷了,從此以後可以不必再問。”

我眼也不擡道:“這一次雖過了,卻還要防備他承受不住時,向我吐露實情。”

恰逢綠萼剛剛洗了頭發進來,一張臉被熱氣蒸得通紅。散著褲腿,肩頭搭著巾子。“這世上也就姑娘最奇怪了,別人都盼著罪人認罪,姑娘偏偏盼公子不認罪。”

朱雲若真向我坦誠一切,我便算入了信王一黨,從此想要自行其是,怕是不能了。更不用說出京雲遊,脫離他們的視線。我想了想,翻了個身道:“只怕不等九錫,皇太後就要禪位了。朱雲會愈加焦躁,得防著些。咱們還是出京去避一避的好。”

銀杏一拍手道:“這個主意好,不知姑娘打算去哪裏?”

我笑道:“我的傷好了,論理也該出京去了。”說著以書抵頜,“嗯……那就回青州好了。”

銀杏笑道:“青州是姑娘的舊居,姑娘說回壽光養病,於誰都沒有妨害,也不大會引起誰的猜疑。”

綠萼道:“去青州好。奴婢明日就給姑娘收拾出門的物事。”

銀杏笑道:“平日裏,綠萼姐姐總是嫌我們出門的時間太長,這一回倒很順從。”

綠萼拿起發梢甩了銀杏一肩的水點子:“你們以前是閑逛,這一回是回鄉,又是辦正事,怎能一樣?”

銀杏笑道:“那奴婢明日就將仁和屯的舊屋子收拾出來,這樣姑娘就能早點過去住了。”

綠萼奇道:“收拾仁和屯的舊屋子做什麽?”

銀杏道:“姑娘出京,本是為了避開公子。可出京這樣的大事,總得知會宮裏。這一請示,少則一日半日,多則一個月也是有的。先把仁和屯的舊屋子收拾出來,姑娘好去住的。”

我頷首道:“銀杏思慮周全。離京前總該去看一看父親和芳馨姑姑才是。”

今夜該綠萼值夜,好容易她晾幹了頭發,我二人回房就寢時,子時已過。半睡半醒之間,我仿佛聽見綠萼的嘆息。床帳中透進一絲涼風,我忽而醒了過來。揭開帳子一瞧,只見綠萼開了窗子,抱臂獨立。漫天的星鬥蜂擁而入,地毯微微發亮,像落了一地銀色塵埃。她的影子很長,筆直延伸到我的面前。

平日裏她總是很警醒,今夜我已經坐起身,她卻仍然不覺。我笑道:“綠萼,怎的不睡?”

綠萼嚇了一跳,連忙關上窗戶,又點了燈,笑道:“姑娘醒了,是要喝水麽?”

我點一點頭。綠萼服侍我喝過水,我又笑問:“我好像聽到你在嘆氣,是有什麽心事麽?”

綠萼微微局促:“也沒什麽,就是睡不著。”

“為何?”

“在宮裏太過閑散,一出宮就像有千頭萬緒在等著奴婢,奴婢愚笨,得好好想一想才行。”她語帶惶惑與傷感,我一怔,竟不知從何寬慰起。綠萼又道,“若不是京城情勢劇變,奴婢大約也沒什麽機會日日跟在姑娘的身邊。奴婢看著姑娘費心籌謀,自也免不了想一想將來的事。”說著微微一笑,“姑娘,皇太後真的會將皇位讓給信王麽?”

我如實道:“信王苦熬多年,就是為了這一日。即使皇太後不願意,信王也會逼迫皇太後讓出皇位。禪位是好聽的,不說廢帝便是客氣了。”

綠萼不解道:“太宗還有兒子在,信王憑什麽當皇帝?難道群臣不會反對麽?”

我笑道:“群臣當然有反對的,然而倘若皇太後自己都不想要這江山了,旁人再反對,又有什麽用?更何況信王是太祖的長孫,功勛素著,禪位於這樣的長君,也是名正言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