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二十二章 亦有博弈

漫漫長路盡是不平,車子每晃一下,心就更痛一層。終於要禪位了。

倘若高曜是因病崩逝,那麽高朏要讓位於高旸,我也許還會為高旸歡喜。可他偏偏是被刺殺的,且刺殺他的人將要取得他的皇位,我便不能不在意。朱雲的笑容像一只漲得滾圓的刺猬,滿是虛張聲勢與張狂試探。我恨不得推開他的臉,終究只是於袖中攥緊了拳頭:“我從未聽說過這些。”

朱雲微微傾身,一張面孔扭曲而醜惡:“信王殿下若真做了皇帝,二姐高興嗎?”

我本不願理他,他卻不肯放過我,仿佛要迫不及待地攫取我對高旸的忠心。我深吸一口氣,胸中盡是沉郁的寒冰之氣:“我歷經兩朝,所有的富貴與官爵,都是太宗與先帝所賜。他父子二人待我有天高地厚之恩。你問我皇太後要禪位,我高興不高興?”我嗤的一聲輕笑,像是聽到一則最諷刺最荒誕的寓言,“你倒說說,我該如何回答你呢?”

朱雲的笑容微僵,好一會兒,他定一定神道:“信王對我才是天高地厚之恩。”

我不屑道:“那你一人為他高興便好,實在不必攀扯我。”

朱雲的臉色有些難看,一張臉憋成青灰色,雙唇抿得發白。好一會兒他才訕訕笑道:“我聽說前幾個月信王去二姐府裏,二姐和他說了許久的話。自二姐回京,從來不愛與信王說話的。”

“這都是去年的事了。我與信王不過談了幾件國事。”從前想起高旸,總還會記掛少年時在熙平長公主府中隔著一道墻聽彼此讀書的日子,記憶中滿是朝陽般鮮亮而溫暖的色澤。此時想起,唯余一抹冷灰。我漠然一笑:“除卻國事,也無話可說。”

朱雲忙道:“能談一談國事,總好過無話可說。”

我不覺好笑。想起那一日高旸命我寫信給昌王的事,不由問道:“昌王可回京了麽?”

朱雲一怔:“二姐如何問起昌王?”

我笑道:“那一日信王命我寫信給昌王,讓他回京。我便照信王的吩咐寫了,自然想知道昌王究竟有沒有回京。”

朱雲搖頭道:“並沒有。”

車廂狹小,坐久了竟有些熱了。我搖一搖自繪的火器美人圖折扇,徐徐清風撩動鬢發:“看來我的信並無用處。”

朱雲搖了搖頭,憂慮道:“西北的消息很難打聽到。我上個月才隱約聽說,昌王本來都快到京城了,不知何故,竟然回轉了。”

我淡淡道:“昌王人不在京中,卻未必沒有探子在。他若聽說華陽長公主和昱貴太妃獲罪的消息,以為朝中形勢不明,自然回轉。有何出奇?”

朱雲哼了一聲:“如今這種局面,只怕昌王更不會回京了。”

我合目端坐,緩緩搖著折扇,不動聲色道:“信王安心輔政,昌王專心邊事,兩不相幹。昌王回不回朝,有何要緊?”

朱雲的口氣急切起來:“皇帝幼弱,皇太後又信任信王,天賜良機,怎能白白放過?”

我嗯了一聲,不急不緩道:“既是天賜的,又何懼昌王?”

朱雲還要再說,我忙伸手止住他:“我們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便是了,誰做皇帝這樣的事,我不想理會。”說著微微一笑,關切道,“倒是順陽郡主,我進宮之前聽府裏人說,你待她十分不好。你既說信王待你恩重如山,就該對他的妹妹好些才是,況且她才生下我們朱家的長孫。”

朱雲皺眉道:“是誰這樣多口?善喜麽?”

我笑道:“你別問是誰,只說我說得對也不對?”

朱雲緊靠車壁,縮了頭敷衍道:“二姐所言甚是。不過二姐身子不好,家中的瑣事,便不勞二姐掛心了。”

我笑道:“你們夫妻之間的事,我本也不想管。只別讓母親擔心便是了。”

朱雲忙道:“二姐放心,絕不會鬧出什麽事來的。”

用過晚膳,我送母親出府。因白天畏熱,只穿了單衫,夜晚出了門,只覺冷風似生鐵壓在肌膚上,氣都透不過來了。母親怕我著涼,連忙登車先走了。朱雲騎馬,乳母抱著朱雲的次子坐車跟在母親後面。順陽郡主高曈帶著長女乘坐最後一輛車。

自孩子滿月後,高曈急劇消瘦下來。常常神情抑郁,消沉不語。才剛在席上,她不是發呆,便是只顧著張羅女兒的飯菜。昔日乖巧活潑、膽大心細的高曈,如今變得心事重重,木然癡呆。母親的車已緩緩移動,高曈方才向我道別。她凝視片刻,眸光躍動,似是有話要說。然而前車已開動一丈之地,朱雲駐馬回首,默然注目。高曈垂眸含淚,終是黯然無語。

回到府中,小錢已站在西耳室中等我。新沏的姜茶泛著辛辣的熱氣,還沒有飲便已覺得周身舒泰。我坐下,撫一撫僵硬的唇角:“雖說是母親親手整治了酒菜為我接風,可這一頓飯吃罷,著實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