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二十一章 所務一也

臘月初八,家中臘祭。一大清早,我便回了高淳縣侯府。朱雲去了軍中,母親和弟婦順陽郡主高曈一直在安排祭祖之事。母親怕我勞累,不準我插手,因此我整日閑著,只打發綠萼去幫忙。

自我入宮,除卻在仁和屯守墓的那三年,便再也沒有參與過家中的臘祭。屈指一算,也有十幾年了。對臘祭的記憶,還停留在小時候。那時候牲饗不甚豐盛,但父親母親辛苦操持一年,供奉祖宗的心卻是虔誠的。在高淳縣侯府的閨房中醒來,聞見犧牲的馨香,好似又看見了舊居的梨花,父親和母親在教訓朱雲不準偷偷掰肉吃,玉樞在花樹下偷笑。如果一直不長大,那該多好。

這樣胡思亂想,眼角竟多了一絲淚痕。一坐起身,只見銀杏坐在妝台前發呆。我喚道:“銀杏。”

銀杏身子一跳,連忙起身斟了一杯茶來。我笑道:“回到這裏,可不比在自己家中,怎麽倒發起呆來了?綠萼見了,又要啰唆了。”

銀杏轉身坐在床沿,低下頭,目中似有淡淡的哀愁:“姑娘教訓得是。奴婢心裏有些不是滋味罷了。”

我笑道:“何事?”

銀杏道:“才剛姑娘睡著了,奴婢就往花園裏逛了逛,誰知遇見了善喜姐姐坐在小塘邊哭。”

我有些意外:“合家都在忙碌,她怎麽倒有空閑哭?”

銀杏道:“想是受了委屈。再說午飯後大家都去歇息了,花園裏沒有人。”

我也猜到了幾分,不覺懨懨:“好端端的,哭什麽?”

銀杏垂頭撥弄著腕間的一枚小銀鈴鐺:“善喜姐姐做了公子的侍妾,可是礙於郡主,恩寵稀薄不說,還一直沒有名分。如今還是在老夫人那裏服侍,甚少和公子在一處。”

我不以為然道:“再怎樣她也是母親身邊的舊人,既是朱雲的侍妾,境遇總比府裏其余的丫頭好得多。她的主母是信王的親妹妹,出身雲泥之別,她難道真的想去爭寵不成?這也沒什麽好哭的。”

銀杏道:“若只是恩寵稀薄,沒有名分,這麽多年也慣了,要哭也哭過了,倒不至於這麽傷心。”

“還有何事?”

“聽說侯爺近來很是焦躁,整日整夜地不回家,對妻妾也不甚理睬。一回家,身上還帶著香氣,精神也不好。善喜姐姐說,她與郡主都覺得公子在外面有了相好的。偏偏郡主才誕下孩兒不久,心情郁郁,又不好對公子發火。偶一口角,都拿善喜出氣。這般委屈,已有一個多月了。”

聽銀杏所言,高曈很可能對高旸和朱雲的所作所為一無所知,更不會知道柔桑對朱雲的愛慕之情。我不禁冷笑:“刺駕的鐵證無故丟失,華陽長公主和祁陽長公主又逃了出去,偏偏那邊廂皇太後又癡纏。他自然是沒好氣的。真真是可憐了家中的兩個女人。”

銀杏道:“善喜還說,有一日信王妃過府來看望順陽郡主,郡主便哭訴說侯爺在外有了別人。姑娘倒是猜猜,信王妃是如何回答的?”

我笑道:“為避免節外生枝,必是讓郡主忍耐一時吧。”

銀杏笑道:“姑娘料事如神。王妃不但讓郡主忍耐,擺出賢良淑德的樣子,還說,若公子的心實在回不來,便讓外面的女人進門好了。郡主聽了,很是生氣。”

當年高旸與智妃生下長子,又癡迷於村女劉氏,連去西北勘查屯田,都只帶著劉氏上任。啟春被冷落多年,心灰意冷之下,險些讓高旸休了自己。這些事情高曈一一看在眼中,想來也是極欽佩的。“從前信王荒唐,王妃寧可自行求去,也不願受這般屈辱。如今倒勸郡主賢良淑德,換作是我,我也生氣。”

銀杏轉頭望一望窗外,似是見到了變幻不息的滾滾風雲:“信王妃早已不是當年的信王妃了。”

我笑道:“你錯了。信王妃還是當年的信王妃。”

銀杏一怔:“奴婢不明白。”

我笑道:“‘事行不必同,所務一也’[74]。信王妃從前所求,是與夫君同心。現在既以夫君的心為心,這般行事也是理所當然。可憐郡主和善喜,都不明白朱雲的心,難怪各自神傷。”

銀杏恍若無聞,自顧自道:“有好幾次,奴婢遇到難處就會想,如果奴婢沒有跟著姑娘去青州,而是留在府裏,究竟會怎樣。今日見了,才知道當年隨姑娘去青州真真是沒錯的。”

我笑道:“你又不是善喜,焉知留在府中便與她一樣?”忽然心中一動,不覺惘然,“其實你比善喜聰慧,母親也更喜歡你。若是你在朱雲身邊,也許他不會去做那等傷天害理的事情。”

銀杏失笑:“姑娘說笑了,公子哪裏會聽奴婢的!”

我拉起她的手笑道:“這可難說了。畢竟你是你,善喜是善喜。”

祭祖結束,陪母親用過晚膳,便要回府了。母親將我送到二門,又命朱雲親自送我上車。今日臘祭,朱雲卻回來得很遲,此刻更是滿臉疲憊,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話也不肯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