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十九章 千人所指

第二日起身,照舊無事。在屋子裏聽丫頭們打雪仗,只坐了一會兒,便又覺得困倦了。在一旁服侍的小丫頭見狀,笑嘻嘻道:“啟稟君侯,今天外面送來了十幾盆水仙,開得很是好看。奴婢拿進來,姑娘賞花好不好?”

我並不愛花草,然而也不忍掃她的興,於是笑道:“也好。整日睡覺也是無趣。”

小丫頭出門命人搬進五六盆盛開的水仙。一水的灑藍釉花盞,碧葉金蕊,銀根浸在清水中,疏朗而分明。或一株,或一簇,姿態飄逸清奇,一看便知是花匠精心調弄過的。我看了也不禁歡喜:“好香。我們家素來不蒔花弄草,這花是哪裏來的?”

小丫頭笑道:“回君侯,這些水仙是信王府今天一早送來的,還有七八盆在外面呢。”

恰逢綠萼走了進來,聞言神色微變。我忙笑道:“果然是好。只是屋子裏本來就暖,經香氣一熏,難免又要犯困。”

綠萼趁機道:“姑娘若累了,還是好好歇息。花雖好,遲些賞不遲。奴婢扶姑娘上樓。”小丫頭見綠萼面色不善,低了頭不知所措。

忽聽一陣腳步急響,小錢閃了進來,看也不看綠萼等人,只躬身道:“啟稟君侯,信王來了,說是來探病的。此刻正在門口下馬。”

綠萼蹙眉,掩不住憎惡的神色:“姑娘若不想見,大可推說身子不適——”

水仙的葉長而圓,姿態謙卑而柔軟,像少女的手指,指尖上開出潔白燦爛的花。我點著葉尖笑道:“信王府送了花過來,信王又親自來探病,避而不見太過無禮,道一句謝總歸是要的。請信王進來。”

小錢應聲去了。綠萼有些意外,卻也不便在此刻追問,只道:“姑娘要更衣麽?”

我一身白衣,身披重練,長發半垂,不飾珠玉。我一拂衣裙,依舊坐下:“不必了。這會兒去換衣裳恐怕也來不及了。”說話間聽得高旸的腳步聲,連忙起身迎接。

高旸一身淡青長衣,外罩灰白的暗花氅衣,廣袖翩然,淡雅閑適。他一進屋,便看見一桌子的水仙花,目中露出喜色:“君侯很清閑。”看來這些水仙是高旸所贈,並非啟春。

我用青玉長簪撥弄水中舒展飄逸的根須,垂眸淡然:“閑居養病,無事可做,打發辰光罷了。這花還是啟姐姐送的呢,改日一定登門道謝。”

高旸也不辯解,只笑道:“君侯喜歡便好。聽聞君侯回府後舊傷復發,病勢沉重。孤應當早些來看望才是,不想耽擱到今日。還請君侯恕罪。”說罷一揖。

我緩緩放下青玉簪,懶懶還了一禮:“新君初立,殿下政務繁忙,不敢煩勞。”高旸關切道:“君侯的身子可大好了?”

我嘆息道:“‘於時見疣贅,骨髓幸未枯。’[65]”

高旸又問:“一日飲食如何?”

我眼也不擡:“‘飲啄愧殘生,食薇不敢馀’[66]。”

高旸一怔,見我通身雪白,如裹縞素,神色微有不悅:“先帝這一去,君侯便這般過不去麽?”

弄花的右手一滯,我現出訝異之色:“如何過不去?玉機倒不覺得。”高旸面色發青,沉默不語。一時綠萼奉了茶點來,我連忙請高旸上座,又笑問:“啟姐姐的傷好了麽?如今可握得寶劍了?”

高旸飲一口茶,面色稍霽:“她身子強健,傷也好得快,如今還是每日練劍。”

我展一展衣袖,花香似粼粼水波,徐徐蕩開:“那就好。啟姐姐是為了玉機才受傷的,若傷了筋骨,握不得劍,玉機才過不去呢。”

高旸重重哼了一聲:“有人敢在孤的家中殺人,實是膽大包天。她是王府主母,舍身搭救君侯,乃是理所當然。別說是君侯,哪怕是一個普通客人,也不當讓他死在信王府中。”

這話未免太重,且連啟春的名字也不願提起,只以“她”代替,似有惱恨之意。或許啟春借華陽長公主的劍來殺我,他並未與謀。只聽他又道:“只恨孤當日不在府中,否則定不教君侯受這樣重的傷。”

我垂頭道:“殿下這樣說,玉機無地自容。”

高旸忙道:“君侯放心,孤一定為君侯報這一劍之仇。”

我口角微揚,搖了搖頭:“古語雲,‘千人所指,無病而死’[67]。玉機做下的錯事太多,倒也不欠華陽長公主這一劍。報仇不報仇,玉機並不在意,也請殿下不要將此事放在心上。”

高旸先是意外,隨即起疑:“君侯竟為華陽說情?”

我失笑:“殿下謬矣。華陽長公主既然預謀刺駕,殿下只管將她明正典刑便是。至於為玉機報仇,這卻不必了。玉機怎敢為刺駕的逆犯說話?適才不過實言罷了。”高旸眸光一松,這才釋然。我又問道,“不知太後會如何處置華陽長公主的同母胞妹祁陽長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