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十八章 心不能忘

第二日清早,我入宮向皇太後請安。因皇太後還在謹身殿早朝,於是先往濟寧宮看望玉樞。轉過延秀宮,東二街綿延向北。頭頂的一線天自深青轉成橘色,半截朱壁迎著朝陽,血一樣紅。

銀杏笑道:“如今皇太後也要上朝了,姑娘竟是來早了。”

我頷首道:“女主稱制,自然日理萬機。”

銀杏道:“其實朝政都把持在蘇大人和信王的手中,皇太後哪裏會日理萬機?想來不過上朝做個勤政的樣子,擺個花架子而已。”

北風驅散了清晨最後一絲暗昧,心頭甚是清朗。“架子固然是架子,卻不是花架子。幼帝登基,母後臨朝,帝傅秉政,百官擁戴。自幼最要好的表哥,牢牢掌控著禁軍。陸家和邢家都倒了,濮陽郡王再無即位的可能。可謂萬無一失。”

銀杏道:“這天下竟是她的了。”

我唇角微揚:“竊了天下又偷了人,總歸要辛苦些的。花架子也不是這麽容易擺正的。”銀杏聽了,掩口而笑。

說話間已到了濟寧宮的側門。怡和殿前的空階上,散亂拋著好些家具箱盒。開著門,敞著蓋,似張口大哭,又似仰天嘆息。怡和殿的人都去掖庭獄受審,東西便這樣拋撒著,像五臟六腑撒了一地,再也沒有生的希望。宮苑冷清,只有一個小宮女坐在石墩子上支頤發呆。銀杏道:“這裏好生安靜。”

小宮女猛地擡起頭來,怔了片刻,吃吃道:“奴婢參……參見婉太妃。”

這小宮女才只十二三歲,明道元年我出宮的時候,想來她還沒有入宮,故此不認得我。記憶中仿佛也有一個人在初見面時將我認作了玉樞,尋思片刻,卻怎麽都記不起了。

銀杏笑道:“這位是新平郡侯,不是你們婉太妃。”

小宮女一驚,正要跪下磕頭,銀杏連忙扶住她,笑問道:“婉太妃起身了麽?煩勞妹妹進去通稟一聲,就說新平郡侯來了。”小宮女疾奔而去,我和銀杏也隨她緩步走進後花園。

玉樞穿著寢衣,只披了一件大氅,長發半綰半散,便從樓上奔了下來。一見我便雙目通紅,抱著我大哭起來。我低下頭,見她半裸的雙足,亦是心酸:“姐姐怎麽連衣裳也不穿好便出來了,小心生病。”

玉樞的雙臂緊緊捆住我的肩膀,似是怕懷中的一縷幽魂在日光下灰飛煙滅。她抽抽噎噎道:“生病便生病,橫豎不要這身子,也就一死!”

小蓮兒忙勸道:“娘娘前些日子一直惦念君侯,如今君侯來了,娘娘該高興才是,怎麽又說這樣的喪氣話。”

我自袖中掏出帕子:“外面冷,我們進屋說話。”玉樞一怔,把頭向後仰一仰,這才瞪著眼睛由著我為她擦幹淚水。我這才想起,做姐妹近三十年,我從未對她有過這般溫存的舉動。

真陽和壽陽從樓上狂奔下來,兩個乳母在後面追著,一面不住口地說道:“二位殿下慢些。”

壽陽先奔到我面前,揚起圓圓的臉辨認了一會兒,歡喜道:“姨娘,你來了。”說罷張開雙臂抱住了我的腰,把頭藏在我的懷中。

乳母松了一口氣,笑道:“到底是小公主和君侯親。”

玉樞拉起真陽的手,笑斥道:“一來就狂奔亂跳的,哪裏像個公主?”又向壽陽道,“你輕些,姨娘的身子還沒全好。”

壽陽這才退了一步,小心翼翼道:“母親說姨娘得了很重的病,姨娘疼嗎?”

我彎下腰,微笑道:“是有一些疼,不過現下全好了。”

壽陽從乳母手中拿過烏木梳子,老大不客氣道:“既然姨娘不疼了,我要姨娘給我梳頭。”眾人都笑了。玉樞道:“不可對姨娘無禮。”

我牽著壽陽進屋,讓她坐在我的膝前。玉樞帶著真陽與我並肩坐在桃花榻上,一面脫了大氅,草草綰好頭發。我編了幾條四股辮,輕輕隆起發髻,用銀針別好。發髻毛糙,但壽陽性子疏豪,倒也並不在意。她攬鏡自照,展顏一笑。玉樞對真陽道:“你帶著妹妹去用早膳。”

真陽笑道:“母親不來麽?”

玉樞道:“母親和姨娘說一會兒話就去。”

我目送小姐妹手拉著手出去,一面笑道:“外面都翻了天了,姐姐這裏倒還井然有序,孩子們倒也沒受什麽驚嚇。如此我也放心了。”

玉樞垂眸一笑:“宮裏亂成一團,母親進不了宮,我也出不去,連你也病倒了,若不剛強些,這日子該怎麽過?”見我面有愧色,便不忍再說,忙又問道,“你的身子可全好了麽?我聽母親說,你吃了很多苦頭。”

我輕輕拈去膝頭壽陽的柔發,微微一笑道:“幸而信王府的大夫醫術很好,倒也不怎麽痛。”

玉樞忙道:“我聽說女醫給你剜肉縫合,怎麽會不痛?”

我笑道:“女醫施術的時候,我喝了藥總是昏睡,並不會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