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十四章 斯言之玷

回到汴城,已近子初。鑾駕叫開了城門,馬蹄於深夜叩響長長的禦道。我將高曜送到朱雀門,已是夜半。雙目幹澀,於是在車中靠著板壁閉目養神。

銀杏早就按捺不住,在車中發起宏論來:“做皇帝的,心思果然都很難猜。司政之位將要空缺,所有人都在杜大人和施大人二人之中猜來猜去,陛下卻偏偏挑了一個年逾古稀的老頭子,還是直接從地方官任上調過來。照姑娘的話說,這其中還有一段典故。想來這吳珦是一定會坐上司政之位。如此一來,杜大人和施大人可要大失所望了。”

我聽了不覺好笑:“蕭太傅的話自然有分量。”

銀杏笑吟吟道:“姑娘也是‘帝師’,姑娘的話陛下也會聽的吧?才剛陛下問姑娘誰可為司政,姑娘何不也推薦一人?瞧瞧陛下究竟用誰?”

我笑道:“我沒有可以推薦的人選。即便有,也不能胡亂說。倒是這樣一來,修平君突然要去荊州,日後竟不得相見了。”

銀杏笑道:“這也不難。陛下不是已經準姑娘出京了麽?姑娘若想見修平君,只管去荊州便是了。”

我瞟了銀杏一眼,依舊合目:“我若去了荊州,修平君恐怕要不自在了。”

銀杏奇道:“這是為何?修平君不是與姑娘交好麽?”我懶怠回答。銀杏想了想,恍然大悟,“奴婢明白了,修平君是怕姑娘去尋宇文大人的不是,寫密折告訴陛下去。”

我微笑道:“宇文大人一直在京中做官,也該出京了。荊州,自古兵家必爭之地,是最最要緊的地界,所以才不設州府而設大都督府。宇文大人一出京便去那裏,也是重用之意了。況且今日荊州大都督長史可直升為宰相,來日於宇文大人,又有何不可?”

銀杏瞪大了眼睛:“姑娘是說,聖上表面上是看重吳珦和蕭太傅,實則是在重用宇文君山?!”

我緊緊背靠板壁,身子一晃也不晃:“宇文大人畢竟是修平君的夫君,先帝禦旨賜婚。這也算是自己人,不是麽?”

忽然得知可以立刻出京,連去信王府看望啟春的心都淡了。連日應付母親和朱雲,又讓我不堪重負。幸而母親一心都在剛剛出生的侄兒身上,向我抱怨哭訴了幾次,便也無可奈何了。

不過數日,宇文君山繼任荊州大都督長史的聖旨下達,劉離離隨夫君去往江陵。她將乘船沿惠民河向西南,渡潩水、潁水、汝水、滍水,從白河進入漢水,順漢水到達江陵。十月的天氣驟然寒冷,惠民河上凝了薄薄的冰,晨光掠過,叮咚作響。我揮一揮帕子,向站在船頭的劉離離作別。忽然指尖一滑,帕子一徑向南,乘風無影無蹤。

汴城的冬天這樣冷,送過劉離離,我也該南下了。

回到府中,綠萼端上母親親手整治的點心:“這是老夫人今晨過這邊來,親自下廚做的,姑娘最喜歡的百果糕。姑娘快嘗一嘗。”

我笑道:“母親還在府中麽?”

綠萼道:“老夫人做完糕也不見姑娘回來,就先回去了。”

白膩軟糯的糕裏,揉著各樣幹果和蜜餞,五彩斑斕,煞是動人。“百果糕是夏日用的糕點,母親怎麽忽然想起來做這個?”

綠萼白了我一眼:“自然是因為老夫人希望姑娘不要忘記娘親的味道,到了該吃百果糕的季節,千萬要回家看看。姑娘這樣聰明,卻問這種無聊的問題。”

我也顧不得浣手,拿銀簽子簽起一塊糕:“‘娘親的味道’?說得好。”說罷嘗了一口,想是冬日裏食材不齊,這糕太過甜膩,清爽不足。可是我仍是一口氣吃個半飽。

綠萼見了甚是欣喜,又道:“才剛姑娘出城的工夫,信王府裏來了人。”

銀簽子微微一頓,百果糕被撕開一個大洞,再也簽不起來了。不知怎的,竟覺有些掃興,“是送了東西來,還是啟姐姐或是林太妃有話交代?”

綠萼笑道:“來人說,華陽長公主近來得了一柄名劍,要去王府與信王妃共賞,長公主與王妃請姑娘也去。”

我放下銀簽,漫不經心道:“若說是火器,我還能說出些門道。神兵利器,該找劉钜去看才是。”

綠萼掩口一笑:“姑娘說對了,華陽長公主還真下了帖子給劉钜,請他去觀劍呢。”

我愕然:“華陽長公主下帖子給劉钜?帖子在哪裏?拿來我瞧瞧。”

綠萼轉身自架上取下黃檀木刻花裝帖盒子,掀起金黃燦爛的銅扣,取出一張淡水紅色的薄帖子:“華陽長公主常出宮隨王妃習劍術,得了名劍,自然要帶去王府請王妃觀賞。”說罷遞上帖子。

我輕聲念道:“君有‘含光’,天然煆成,無見無有,經物不覺。妾得‘宵練’,晝影夜光,其觸物也,隨過隨合。然寥寥數年、區區小技,恐致辱名劍。若能觀君一舞,睹神兵切磋,妾實幸甚。君素雅達,必不令妾徒勞往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