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十三章 如有王者

走出村口,車夫和家中幾個小廝早已套好車馬等著我了。又是一陣長久的靜默,漆黑的風把車前的羊角燈吹出一線冷煙,寒意自骨髓散入肌膚。我周身一顫。

高旸忙從掛在馬鞍左側的包袱中取出一席黑氈鬥篷,舒臂欲為我披上。我下意識地格開他的右臂,道:“殿下不必費心。”因這些年隨劉钜學過三招兩式,這一下用力過猛,竟令他的右臂甩開半尺,鬥篷飄落在地。高旸頗為意外,呆了好一會兒才無奈地拾起鬥篷。

他輕輕撣去塵土,垂目苦笑:“這五年不在京中做官,君侯的脾氣和力氣都見長。”

我忙道:“殿下恕罪。”又退步行禮,“玉機這便告辭了。”

高旸忽然伸臂攔住我,冷笑道:“孤不明白。七年前孤與君侯在汴河上說話的時候還相安無事,久別重逢,當高興才是。君侯因何冷淡至此?”

銀杏和跟隨高旸的幾個小廝遠遠地站在岔路口,各自提著燈焦急等候,安靜得不知所措。我的口氣微涼:“玉機不過循禮罷了。”

高旸冷笑道:“禮?堂堂新平郡侯也要循禮行事麽?”

京中盛傳新平郡侯將要嫁給一個江湖浪子,種種猜測不堪入耳。不想連高旸也來嘲諷我,我既覺失望,又感哀涼:“殿下此言何意?”

高旸的目光並無閃避:“所謂‘循禮’,無非是說,孤已有妻兒,不當再與君侯多親近。只是七年前孤便已有妻兒了,那時君侯為何肯冒死將孤從黃門獄中救出來,為何與孤在汴河上長談?當年天子氣之事,君侯為救昌王險些病死,又費心周旋於先帝父子之間,為此流言鼎沸,至今不熄。好容易到今時今日,君侯再不必畏懼人言,倒說要循禮?究竟是何道理?”

我揚眸坦然道:“當年有幸為殿下略效綿力,是受熙平大長公主所托。再者,舍弟感慕殿下的恩情,也曾囑咐過玉機,一定要盡力搭救。與殿下在汴河上長談,是因為殿下問也不問便上了船,玉機正是循禮,才沒有無禮驅趕。至於昌王,玉機沒有這樣大的本事救他,是太後——”

高旸哈哈一笑:“你當真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芳馨是怎麽死的?你身邊的錢挺是如何重傷的?當年你在含光殿抗旨,在雨中跪了一夜,險些病死,難道都忘記了?你敢說,你抗旨不是為了於錦素和苗氏?!你若循禮,又何必將自己置於瓜田李下的境地,一力承擔他所有的怒氣?!”

為昌平郡王抗旨的內情,除了綠萼和小錢,我再沒有向第三個人提起。我頗為震驚:“殿下是如何知曉此事的?”

高旸道:“你不必理會我是如何知道的。旁人不知道你的苦,難道我也不知?七年了,你我好容易才能見一面,你竟要與我‘循禮’?當真好笑!”說罷迫近一步,“你今日這般,究竟是為何?孤要知道實情!”

心中驀然酸軟。我的風光與榮耀,上至母親,下直府中灑掃的仆庸,哪怕是我的仇敵,都可分享一二。然而我的艱辛、苦楚、煎熬與肮臟,除卻父親與芳馨,也只有眼前之人,才明白些許。燈光灑亮裙角,不想這幽寒的初冬之夜,還有這樣一捧溫暖的火光。

我嘆道:“殿下要聽實情,也無不可。五年前啟姐姐來瞧我,勸玉機嫁入王府,玉機沒有應承。啟姐姐性子雖直爽,心思卻深。我與她多年情分,實不忍她猜度與傷懷。故此殿下與玉機還是不見為好。”

高旸甚是詫異,不禁擰起了眉頭:“竟有此事?!”

我亦愕然:“難道殿下不知?”

高旸道:“孤並不知曉此事。春兒竟然——”

我嘆道:“事過境遷,不提也罷。玉機告辭了。”說罷行了一禮,頭也不回地登車遠去。

車行了許久,也沒有聽見馬蹄聲和鸞鈴聲。銀杏撥開紗簾,筆直一線黑暗沖破眼簾。銀杏嘆道:“信王殿下是不準備回城了麽?”

我不理會她,只問道:“我與泰寧君去白雲庵的事情,是誰多口告訴了信王?”

銀杏眸光一顫,笑容有些僵硬:“姑娘說笑了。咱們府裏的人怎麽能和信王殿下說上話?想來是公子來問,他們才說的。”

我冷冷道:“那便回去查清楚是誰和朱雲說了這些話,罰他半年的月例,永遠不許他進二門。”

銀杏倒吸一口涼氣:“為了這樣一件小事,姑娘何至於生這麽大的氣?姑娘對奴婢們從來不曾如此嚴厲。罰半年的月例,還教人怎麽活?”

我哼了一聲:“我就是太寬和了,他們才敢如此沒規矩,擅自泄露我的行蹤。告訴府裏,再有下次,就攆出府去。橫豎有高淳縣侯府接著,餓不死。”

銀杏還要勸,我冷冷道:“這是家規,不得異議!”

回到興隆裏,已近亥時。奔波一日,身心俱疲,一回府便和衣倒在西耳室的榻上一動不動。屋裏顯是燒過了火盆,還透著陳皮清苦酸香的氣息,不一會兒,領口已出了一層汗。綠萼帶著兩個丫頭輕手輕腳地走進來,道:“奴婢服侍姑娘洗漱,姑娘早些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