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十八章 不有君子

話自我口中輕飄飄地逸出,整個西廂都籠上一層淡淡的清冷肅殺之意。仿佛有風自角落盤旋而起,吹起白瓷碗中的焦黑的紙屑。芳馨似聽清楚又似沒有聽清楚,想問又不敢問。

我嘆道:“我猜,聖上忽然起意去景園,就是不想太後聽見昌平王爺被彈劾和下獄的消息。”

芳馨一驚:“如此說來,是太後突然知道王爺獲罪下獄,以為聖上要處死王爺,所以母子兩個才爭吵起來麽?”

“從前王爺無論如何犯錯,聖上也只是斥責,至多降職削爵,過後仍舊重用。下獄,這還是頭一回。太後怎能不急?”

芳馨道:“如此說來,太後越是著急,聖上就越是賭氣,一氣之下便搬了這三位皇後出來。”

我嘆道:“前兩位倒也罷了,這婁後可非比尋常。婁後是北齊神武帝高歡的皇後,是高歡貧賤時的原配,甚得高歡的敬重。說起來,倒是一個傳奇女子呢。”

芳馨推一推我的肩,笑道:“姑娘就別賣關子了。”

我失笑,索性坐了起來:“婁氏,名昭君。是贈司徒婁內幹之女。少年時聰明美貌,名門望族爭著上門提親。但她偏偏看中當時在城墻上服役的高歡,驚嘆道:‘此真吾夫也。’於是讓婢女前去致意,又出私財,令高歡到府裏提親。婁氏的雙親本不同意,見女兒堅持,只好允諾了這門親事。高歡後來傾產以結豪傑,婁後一直參與謀劃,家中事無大小都取決於婁氏。婁氏生養甚多,有六男二女。”

芳馨驚嘆不已:“這樣多!?不過,生養眾多才說明夫妻恩愛,就好像當今太後和周貴妃一樣。那高歡有侍妾麽?”

我笑道:“身為帝王,怎能沒有侍妾?只是神武帝十五子,婁氏一人就生了六子。史書中說她待諸姬之子視如己出。”

芳馨抿嘴一笑:“當真?”

我笑道:“史書這樣寫,我便這樣讀。至於這後面的實情如何……那些妻妾之爭、嫡庶之別,比起青史留名、流芳百世,微妙得不值一提。”

芳馨有些不以為然:“她能青史留名,不過是因為她嫁給了皇帝又生了皇帝罷了。”

我笑道:“別的皇後也許是這樣,但婁後絕不是。一來高歡靠婁後的嫁資起家,二來高歡的大志,亦是婁後的大志。正因胸懷大志,方能拋開雜念,克己隱忍,恩被內外。”

芳馨沉吟道:“拋開雜念……”

我笑道:“有一次婁後夜產龍鳳胎,遇到難產,情況危急,左右想稟告高歡。婁後卻說:‘大王統兵在外,怎能因為我的緣故輕離軍幕?生死有命,回來了又能如何?’高歡聽說,嗟嘆良久。

“還有一次,高歡為了北方邊境的安寧,正在猶豫要不要娶柔然公主,婁後勸高歡道:‘國家大計,願不疑也。’後柔然公主進了門,婁後避正室讓公主。高歡十分慚愧,親自向婁後謝罪,婁後卻說:‘小心公主發覺,願大王與妾斷絕往來,切勿顧念。’”

芳馨張口結舌:“待自己心狠的,待旁人恐怕會更加狠辣決絕吧。”

恍惚之間,仿佛聽見我和高旸的聲音如遊絲縈繞。“殿下待自己當真狠心。”“我不想等死,只能以死求活。與其等他處死,不若自己尋死。”是呢,高旸對吳省德、對喬致、對占據藍山縣的南蠻、對智妃、對西夏戰俘、對李元忠的侍妾,甚至對啟春、對自己的母親又何嘗不狠心?

忽覺手背一片滾燙,卻是芳馨的手搭了上來:“姑娘……”

我幾乎能感覺到她手心的熱度似燭火一跳一跳,目光中充滿探詢之意。她畢竟還是希望能聽見高旸的消息。我忙收斂神思,微笑道:“姑姑這話,說得很有道理。春秋時易牙將自己的兒子蒸了請齊桓公品嘗,豎刁自行閹割入後宮侍奉。所以管仲臨終前對齊桓公道:‘今夫易牙,子之不能愛,將安能愛君?今夫豎刁,其身之不愛,焉能愛君?君必去之。’[90]齊桓公先是答應了,後又將易牙和豎刁召回。齊桓公死後,齊國因易牙、豎刁等人大亂,再不復往昔日九合諸侯的雄風。”

芳馨笑道:“明明只聽‘一簍姜豆’的事情,偏偏連宋國和齊國的事情也一道聽了。”

我笑道:“世上的事,道理都是相通的。前人犯過的錯誤,後人往往無視,如此才又被後來的人一再聯想。其實……”我忽而心念一動,“於婁後來說,受困於女兒之身,唯有慧眼識英雄,才能進入更廣闊的天地。與其說是高歡借婁後的嫁資起家,不如說婁後借高歡獲得了江山。”

芳馨笑道:“這個說法倒新鮮。”

我又道:“夫婦之間,相敬相愛都容易,唯有相互成全是最難的。神武帝高歡與婁後,也算獨一無二了吧。”

芳馨笑道:“姑娘既說婁後寬待高歡的姬妾和庶子,那還有誰能讓她狠心相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