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十七章 一簍姜豆

第二日清晨,宮中的侍衛早早來迎我回宮。母親和朱雲親自送我到正門。我們三人有難以言喻的默契和疏離,臨別之時,所有人都有些淡惘,如晨霧鎖住了清澈的夢境。我很滿意。我的人生,本就不需要那些多余而無用的脈脈溫情。這樣便已足夠。

昨夜過了子時才離開睿平郡王府,今天起得太早,回到漱玉齋後頗有些昏昏欲睡。用早膳時,芳馨道:“姑娘累了,好生歇息半日再去小書房不遲。”說罷夾了我最喜愛吃的醬瓜放在我的碗中。

我疲憊已極,幾乎提不起竹箸:“姑姑,若蘭死了。”

芳馨道:“奴婢剛才聽綠萼說過了,好在孩子算是生下來了。”

我嘆道:“活下來便是好的麽?世上最難的便是好好活著。似他這樣的嬰孩,什麽也不懂,無知無識地死去,倒少了許多煩惱。”

芳馨忙道:“苗佳人千辛萬苦才生下孩子,姑娘這樣說,苗佳人聽見該傷心了。這孩子是昌平郡王的長子,說不定將來還能做世子呢。”

昌平郡王自身難保,遑論“世子”?我哧的笑了出來,卻不答話。芳馨只得道:“姑娘累了,用過早膳先小睡一會兒。睡好了,便不會這樣想了。”

我也無心再吃,推了碗盤起身道:“過半個時辰姑姑便喚我起身,再泡一壺濃濃的茶,要涼的。”

起身後隨意用了些冷粥冷茶,便帶著綠萼去了小書房。才交巳初,往常大書房剛下早課,莊嚴肅穆的宮苑中能聽見孩子們隱約的笑語,不合時宜的清脆活潑,令人心向往之。現下夫子們都隨皇子、公主去了景園,連這一點活潑的色彩都歸於虛白,整個定乾宮靜得怕人。

小書房還是昨天傍晚我離開時的模樣,書桌上散亂地攤著幾本我正在比對的奏疏,寫了一半的表奏草稿壓在紅檀木鎮紙之下,被窗隙的風輕輕掀起一角。灰褐色的殘茶還在茉莉小花盆旁擱著,幾塊酥點受了潮氣散成一堆,飛渣四處都是。一切都沒有變,卻終究不同了。

綠萼不滿道:“聖上不在,定乾宮的奴婢越發得懶,一大清早,竟也不收拾一下,也不知躲在什麽地方貪陰涼。姑娘且坐一會兒,奴婢去喊人。”

我忙道:“昨晚本該寫好的上書才起草了一半,一會兒就有人來取。還是不要多事了。”

綠萼忙上前將殘茶和點心收拾了,又草草擦凈了書桌,便站在一旁研墨。我開了匣子,取出“劉靈助”的上書,又看了兩遍。綠萼望著空蕩蕩的匣子,好奇道:“這裏面寫的是什麽?為何要鎖起來?姑娘為什麽嘆氣?”

“什麽?”我猛地醒悟,“我嘆氣了麽?”

綠萼道:“姑娘剛才不停地嘆氣。”

我收起奏疏,依舊放回匣子。匣子四周雕著精細的花卉卷葉紋,絲絲縷縷,蜿蜒不絕。我握住匣子一角,似問綠萼又似問自己:“這封奏疏,要不要上奏呢?”

綠萼笑道:“姑娘從前也看過許多無聊、無趣、無關緊要的上書,不是都沒有上報麽?若這一封實在拿不準,便緩兩天也好。”

“無聊、無趣、無關緊要?”我不覺笑了出來,“也罷,就依你。”

午間照舊回漱玉齋。用膳已畢,正在漱口時,芳馨進來喜滋滋地說道:“姑娘,景園來信了。”

我忙推了漱盂,險些嗆著:“是玉樞的麽?”

芳馨笑道:“婉妃娘娘寫了一封,穎妃娘娘也寫了一封。”

我奇道:“穎妃?”

芳馨雙手呈上梨花紋填漆小方盤,上面躺著兩封信,一封字體娟秀呆板,另一封清逸隨性。我先挑起穎妃的信,連看兩遍,不覺呆了。芳馨在旁等了好一會兒,才又輕聲道:“姑娘,還有婉妃娘娘的信呢。”

我放下穎妃的信,心不在焉地拆了玉樞的信,草草看了一遍,便丟在桌上,不覺拿起穎妃的信又看了一遍。芳馨好奇道:“姑娘,這信上怎麽說?”

我也不知她問的是穎妃的還是玉樞的,便隨手拿了玉樞的信丟給她:“姑姑自己瞧吧。”

芳馨惴惴接過了信箋,一面看一面露出了笑容:“婉妃娘娘在景園很好呢。信上說,聖上讓娘娘住在湖裏的沉香榭,最是通風涼爽。且不論多忙,聖上每日都去陪伴娘娘,晚上娘娘給腹中的小皇子唱歌兒的時候,聖上還給娘娘趕蚊子打扇呢,真像尋常百姓夫妻一般,著實是恩愛。”說罷合起信,歡歡喜喜地看著我。

我頭也不擡,心不在焉道:“是很恩愛。”

芳馨的笑意僵了下來,小心翼翼道:“姑娘……是不高興了麽?”

我不否認:“他們夫婦之間的事,我不想知道。”說罷從芳馨的懷中抽出信來,照著原來的紙痕,細細折起,塞回信封,“拿去收好,不必回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