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十九章 井泥不食

至今憶起在仁和屯遇見若蘭的事,就像做了一場夢。就像一篇已經拋棄的奏表草稿,不知被誰添了幾筆,就成了一篇絕世妙文。錦素死後,我從未想過還會遇見若蘭或是若葵。即便遇見,我也只是急於探聽平西校尉文泰來的信息。之所以意外得知昌平郡王與那西夏將領之事,是因為若蘭像信任錦素一樣地信任我——這信任我受之有愧。

“玉機新年回宮之前,曾在宮外偶遇苗佳人。當時苗佳人尚未冊封,因有孕去白雲庵還願。那日苗佳人說,昌平郡王與西夏的一位將領交好,時常通信,有時還會一起打獵。有一次那人病了,王爺派人送藥去,彼此沒有一絲猜疑。王爺說,這交情可比羊祜與陸抗、華元與子反。”

高思誠沉吟道:“如此看來,四弟也只是任性,應當並無反心。”

雪白的羽扇輕搖,柔軟的羽尖緩緩拂著下頜。我淡淡道:“這只是玉機偶然聽苗佳人說起的,雖與書信有關,畢竟不是書信中所有的事情。玉機與王爺一樣,相信昌平郡王並無反心。然而,實情如何,卻要看聖斷了。”

高思誠眼中浮起沉沉幽暗:“皇兄絕不是這等昏君。”

我俯身斟上一杯梅子湯:“聖上是仁君,更是明君。若昌平郡王果真並無反意,自會安然無恙。”

我的寬慰和他的希望一樣蒼白無力,如此鄭重地一說再說,就像走夜路的人自言自語為自己壯膽。然而前人早有言,“信不由中,則屢盟無益”[95]。言為心盟,都不過是言對心的“要盟”罷了。子曰:“要盟也,神不聽。”[96]連自己都不聽,況神?

高思誠牽著斷弦,默然許久。不知不覺,斷弦自他手中滑了出來,噔的一聲輕響,依舊蜷縮起來。我不忍心看他,一杯梅子湯心不在焉地斟了又斷,斷了又斟。忽聽他輕輕嘆了一聲:“大人知道平西校尉文泰來這個人麽?”

自聽李萬通說起文泰來,便不能忘懷。文泰來告發昌平郡王,我亦絲毫不奇怪:“玉機聽過文校尉的大名,久聞他在武威城外逆戰的奮勇之事,如雷貫耳。只是無緣一見。”

高思誠道:“據小王所知,四弟與文校尉並不交好,不知他如何得到舍弟的書信草稿?又為何要彈劾四弟?如此無事生非是何用心?”

我正色道:“恕玉機直言,昌平郡王與敵將有私交的事,恐怕軍中人人皆知。所謂‘人臣無境外之交’[97],昌平郡王與敵將過從甚密,本就不妥。文校尉身為邊將,若得知此事卻不上稟朝廷,那才叫失職。當年的羊祜與陸抗、華元與子反,哪一個人敢欺瞞君上?”

高思誠頓時語塞:“大人所言甚是,小王慚愧。”

忽然想起穎妃的信。昨天這個時候,高思誠夫婦當還在景園,也不知他知不知道太後與皇帝因何爭執。於是試探道:“倘若昌平王爺並無謀反,加之有太後在,必定不失富貴,還請王爺寬心。”

高思誠搖頭道:“往常四弟再任性,皇兄看著母後的顏面,也不會重罰。這一次卻在蘭州下獄,小王總覺得事出蹊蹺。”

高思誠一語帶過,要麽並不確知,要麽不願提起。既如此,他們母子四人之間的事情,我亦不宜多言。只聽高思誠又道:“信王世子和裘郎中聯名彈劾四弟度田不實,而世子卻觸犯軍規被押回京了。這兩件事撞在一起,難道只是巧合麽?”

高思誠雖不肯出來做官,於官場之事倒也不是毫無察覺。然而對這件事,我更不便開口,只得明知故問:“此話怎講?”

高思誠道:“大人典職樞機,恒參謀謨,又陪伴皇兄甚久,最得聖心。不知大人可否清楚,這其中是不是還有不為人知的隱情?”

我搖了搖頭:“不敢當。玉機只是看些百姓的上書,真正的朝廷機密,恐怕所知尚不如王爺。信王世子的事,就更無從得知了。”

高思誠好容易進宮一回,我卻一問三不知。他眼中透著深深的失望,隨便憤然:“可惜小王不曾做官,消息閉塞。子曰:‘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98]大人可知道,‘愚’最不可及,是何處?”

我隱隱心驚,默然搖頭。他又道:“‘愚’最不可及之處,便是不知道當今世道算‘有道’還是‘無道’,於是不知何時該‘愚’,幾時該‘知’。”高思誠一向溫和,這一次是真的惱了皇帝,竟在我面前大肆譏諷皇帝的“無道”。只聽他又道,“所以無論何時,還是選‘知’更穩妥些。以免事到臨頭,手足無措。是不是?”

他不但惱了皇帝,也惱了我。我合目不語,良久,方欠身道:“王爺言重。玉機出來已久,也該回宮了。”高思誠也不留我,忙起身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