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三十四章 雙飛鴻鵠

心頭有冰冷的恨意,我在袖中攥了攥拳,緩緩吸一口氣道:“微臣以為春秋之義,疑罪從無,唯恐失人也。陛下用心西北,正是用人之際。陸將軍國之爪牙,多有良謨,正堪大用。微臣豈可為一己之私而怪怨陸將軍,使廷尉典法不公?更不敢思效張敖霍光之事。”

皇帝擱筆嘆道:“然而行刺之事,你受驚不小,若不徹查,只怕對你不公。”

我的笑意轉而柔和:“以國事為先,才是大‘公’。”

皇帝微笑道:“好。你放心,你在朕的身邊,再沒人敢傷你。”

心中竟也恢復了一絲暖意,畢竟整個宮裏,除了他,還有誰能給我這樣的承諾?唯有帝王權勢,才是最堅實的屏障。我起身拜謝,復又問道:“不知那位搭救微臣的英雄,可尋到了麽?周貴妃有消息麽?”

皇帝搖頭道:“不但貴妃沒有尋到,那位英雄也全無音信。”他微微嘆息,“不過這本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她既不願露面,也不必勉強。她的弟子既肯救你,也許你們將來能相見也說不定。”

想著那人鎮定如山、輕靈似鳥、倏忽而來、瞬忽而去的氣勢,不覺心生向往。就這樣呆了片刻,不覺地嘆了口氣。只聽皇帝道:“好端端的,為何嘆氣?”

我如實道:“微臣是想起那位英雄的豐姿,恨無緣相識,更不能報答他的救命之恩,所以嘆氣。”

皇帝笑道:“朕倒很羨慕他。能這樣來去自如、閑雲野鶴地過日子,朕就不如他多了。”說著重新拿過一封奏折,目光掃過,提筆圈點了兩下。然而硯中的朱砂墨卻有些幹了,那鮮紅的圈有一處便如裂帛的殘絲一樣張牙舞爪。

我起身走到禦案旁,正要拿起墨條和硯滴,卻聽皇帝頭也不擡地道:“不必。讓小簡來。”

我淡淡一笑,縮了手道:“是。微臣去喚簡公公進來。”剛剛邁下書案,便聽小簡在門外朗聲道:“啟稟陛下,穎妃娘娘候見。”

皇帝看了我一眼,我朗聲道:“宣。”

小簡引著穎妃走了進來。但見穎妃身著胡粉色的廣袖交領長衣,淡淡緋色縈繞周身,如透亮到極致的桃花,秀麗嫻雅卻光彩照人。彼此見過禮,穎妃笑道:“朱大人也在這裏。只因連日事忙,沒個喘氣的時候,便沒有親自去漱玉齋看望大人,萬望大人不要怪罪才好。”

我笑道:“穎妃娘娘日理萬機,玉機怎敢以區區微恙勞動玉趾?”

穎妃的目中盡是關切的神色:“大人好了,本宮就放心了。”

皇帝命小簡研墨,自己走了下來,笑道:“愛妃來了定乾宮怎麽只管問漱玉齋的事情?”

穎妃薄施脂粉,淡掃娥眉,一張俏臉上滿是精幹與矜持。她淡淡一笑,欠身道:“臣妾許久沒有見到朱大人了,一時失態,請陛下恕罪。臣妾今日求見,是稟告少府發鈔之事。”

我忙道:“既是國事,微臣不便與聞,微臣告退。”

穎妃掩口一笑。皇帝道:“以後這裏的奏折隨便你讀,還說國事不便與聞麽?”又向穎妃道,“你說吧。”

穎妃肅容道:“自鹹平十七年整一年,內府發鈔五十五萬八千七十五兩白銀,其中京畿道買五萬三千二百七十五兩,秦漢道二萬三千四百六十五兩,河東道八萬一千六百四十五兩,河北道六萬一千四百九十一兩,燕遼道七千九百〇一兩,淮南道五萬六千二百四十八兩,浙福道八萬五千四百三十二兩,江南道十萬三千七百五十五兩,荊湖道四萬一千五百九十七兩,成都道六萬三千六百八十三兩,廣南道三萬二千八百五十八兩。兌付一十八萬九千八百五十七萬兩,其中秦漢道——”

皇帝笑道:“罷了,說了這些朕也記不住。可有上書麽?”

穎妃道:“早幾日便上書了。”說著暗暗瞥一眼墻角堆疊入山的奏疏,“只怕陛下還沒看過。”

皇帝屈一屈指,道:“這新發的五十……六萬兩,內府根本用不了,都去往何處了?”

穎妃道:“都是戶部將新發的五十六萬兩銀子都借了去,只怕還不夠花。反倒是少府自舊年擴建了白雲庵,前年在益園修了望思台,便再沒動過土木。除卻日常用度,便沒有什麽大支出,即便戶部不支銀子,還來的利錢加上新收上來的產業也已足夠內廷開銷。”

皇帝贊道:“能不看賬簿就把數目背得那麽清楚的,也唯有愛妃了,不愧是朕的女度支。”

穎妃又報了少府的開支總賬,聽得久了,不由得發呆。恍惚有一種錯覺,大到天命所歸、時勢更叠,小到宗族盛衰、男女飲食,在這些溫情或殘酷的面貌背後,日夜流淌、潺湲不息的,便是這些剛硬得亟待吐出口的冰冷數字。它們無情得惱人,卻容不得一絲錯處;它們泛著銅臭,卻是帝國之樹賴以繁茂的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