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三十三章 行道遲遲

高曜滿臉倦色,雙肘支在桌上,握住臉長長嘆了一口氣。茶煙一蕩,他的目光竟有些迷離了:“姐姐說得有理。其實,孤也這樣想過,只是孤不聽姐姐親口說出來,總是有些……不甘心。”

看到他失望到頹喪的神情,我寬慰道:“裘家與王爺的關系非比尋常,即使王爺不理會裘家,外人也會將裘家與王爺看作一體,除非裘玉郎推辭或諫諍。殿下當等陛下宣諭或裘家望門來投,再視時機收入麾下,會妥當得多。何況,裘玉郎的仕途才有起色,等他再做兩年官,於殿下更有裨益。”

高曜雙眼一紅:“姐姐所言甚是。”

我關切道:“殿下累了,回寢殿歇息吧。”

高曜揉一揉眼睛:“孤不累,孤還有好些話要和姐姐說。”

我笑道:“何必急在一時?殿下身子要緊。”

高曜的目光安然而眷戀:“姐姐曾告訴孤,無事不要多往來,孤都記在心裏。過了今日,哪裏還有機會再與姐姐飲酒暢談?”

我微微嘆息,啜茶不語。高曜道:“三年前,父皇曾授孤宿衛之職,孤聽姐姐的話,以為母親守陵為由堅辭。今番立府,父皇授孤戶部員外郎,充三司使鹽鐵副使,姐姐以為如何?”

我又驚又喜:“恭喜殿下。戶部員外郎不過是個虛銜,鹽鐵副使才是實職。殿下一授官,便是這等要緊的職位,足見聖上器重殿下。”

高曜笑道:“果真麽?”

我頷首道:“漢時蜀地卓氏、程鄭[133]之流都以冶鐵而成巨富,遊宴堪比封君。吳王劉濞坐擁鹽海銅山,以致七國之亂。而武帝時的鹽鐵榷酤、告緡、平準、均輸等國策籌措了討伐匈奴的糧草兵餉,卻並未向平民顯著增稅。陛下命皇子入職三司使,是要向朝野表明,目下當務之急,是整頓鹽鐵度支,備戰西北。”

高曜道:“父皇會如何整頓?”

我想了想道:“鹹平十三年春,禦駕親征,皇後監國。當時戰事膠著,後方卻征馬不足,眾說紛紜,卻不明其所以然。皇後命當時身為松陽縣主侍讀的穎妃入宮,方查出豪強屯馬惜售之事。此事也是當年封司政被彈劾的罪行之一。”

高曜道:“這不通。連穎妃都知道的事,朝臣們如何不知?”

我微微一笑道:“殿下所言甚是。”

高曜恍然道:“孤明白了,他們不是不知,而是知而不言。”

我笑道:“聖上親征回朝,穎妃因告發江南成氏一族私下開礦鑄銀而列位妃嬪,更取得皇後歡心,執掌後宮乃至少府權柄。聽說成氏一案牽連甚廣,年關在即,禦駕親往江南處置。識時務者捐財避禍,冥頑不化者聚兵造反,江南震動。那一次,足足籌夠了幽冀平叛和西南變亂的軍費,還剩了好些修堤治河。”

高曜道:“父皇早有此心。”

我拈著銀茶匙澹然一笑:“那一年江南稍有兵亂,群臣上書請求緩治。陛下便順水推舟,暫且安撫。如今既有意於西北,恐怕又要故技重施了。殿下身為鹽鐵副使,正是用武之時。只要與天子同心一意,自然無往而不利。”

高曜道:“如此不會被朝野詬病‘與民爭利’麽?”

我哧的一笑:“民?誰是‘民’?殿下說的是那些富比王侯的土豪麽?廣占山林,侵漁百姓,僮仆成軍,動以千數,上通王侯顯貴,下交任俠隱逸。朝廷與這樣的‘民’爭利,並不損黎庶百姓之利。魏武屯田,卒平北方。東吳豪族,困守而亡。盛衰得失,一望而知。”

高曜笑道:“姐姐入禦書房,那些議罷鹽鐵的奏疏定然綿綿不絕。父皇若不耐煩看,就都丟給姐姐。姐姐可要不得安生了。”

我揉一揉餳澀的眼睛,笑道:“當年玉機為殿下和青陽公主選侍讀時,汴城府尹陳大人的千金陳印心還借選女官的文章上書反對親征呢。這也不是頭一回了。”

高曜道:“孤以為父皇會讓孤以縣令或刺史起家,再轉而入京,就像旸哥哥一樣。”

我抿嘴一笑:“信王世子以桂陽太守起家,入京也不過在工部做一個屯田郎中,怎能與殿下相較?三司使可管著戶部呢。詩曰:‘緇衣之宜兮,敝予又改為兮。適子之館兮,還予授子之粲兮。’[134]殿下安心上任便是。”

高曜凝望片刻,淡淡道:“姐姐在這裏,孤沒有不安心的。”

談了這麽久,又喝了酒,走出靈修殿時,只覺得陽光太過熱烈,像一只巨大的手拍在腦後,所思所想和喜怒哀樂都倒在了地上,濃黑而綿長。高曜已回啟祥殿,我也又困又累,正待舉步,卻見李氏姑侄迎面而來。我笑道:“殿下這麽快便睡下了?”

李氏道:“殿下自有旁人服侍。奴婢們是專程來拜候大人的。”說罷姑侄二人齊齊跪下,就要磕頭。我連忙俯身扶住她二人:“這是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