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二十五章 紂之不善(第2/5頁)

穎妃便不多說,待芳馨出去,這才道:“皇後本已大殮,禮部和少府已擬定了下葬的禮儀和器物,誰知陛下忽然下詔,一切都要重新來過。姐姐知道的,本朝至今還不到四十年,以貴妃之禮葬皇後,這還是頭一回。禮部的大人們都要現翻書去查,還要搜羅起前朝的宿儒英耆,一個個去問,所答又五花八門,當真是焦頭爛額。今日午歇起來得早了些,回事的還沒有來,我便溜了出來。恐怕這會兒章華宮已經亂成一團了。”

我往她面前的小瓷碟中夾了一塊菱角糕:“妹妹這樣出來,真的不要緊麽?”

穎妃笑道:“偷得浮生半日閑,理他呢?”

我笑道:“妹妹日理萬機的,這一閑,就往我這裏來,玉機真是受寵若驚。”

穎妃睨我一眼,抿嘴笑道:“你別得意,我是無處可去才往你這裏來的。”她的笑意忽而涼了下來,雙目慢慢透出淒然無助的淚光,轉過頭悄悄抹去。

這些年,她亦是不易。我惻然,誠懇道:“好妹妹,你只管來,即便沒有好茶,也會有好茶具招待你,一定讓你安心。我聽說前些日子簡公公帶人去章華宮尋人的時候,妹妹抗旨了。這事陛下怎麽說?”

穎妃已經不耐煩端坐,收起雙腿斜倚在榻上,自己尋了兩個靠枕墊著。陽光掠過她的右臉,鬢發如糖絲兒化在水中,一張臉半陰半陽:“自從陛下聽過當夜在守坤宮的事情,忽而大怒,在自己宮裏大興刑獄,不過幾日,更蔓延到了各宮。接著便下詔譴責皇後,那些陳年舊事都被翻了出來,尤其是公主們在金沙池溺斃的事情、愨惠皇太子夜半發癔症跳樓的事情……還有,武庫爆燃的事情,還有些零碎舊事,樁樁件件,都指著皇後。說她自為後以來,征符不至,災異屢現,實是德行有虧,皇天不祐。他日日在靈前哭得傷心,轉眼便對皇後這般。如此反復,教人害怕。當時昱妃和婉妃那裏都搜出了人,眼見就要到我的章華宮來。整個宮裏都知道,我是皇後獻上的人,人人的眼睛都盯著章華宮。姐姐,你若是我,會怎樣做?”

我合目思忖片刻,道:“簡公公得了刑訊的供詞,從章華宮搜出人來,必會屈打成招,人們便以為妹妹白白跟隨皇後這麽些年,到頭來,皇後卻還在妹妹身邊安插耳目,妹妹必為眾人恥笑。既然整個皇宮的人都覺得妹妹是後黨,那妹妹便做個不折不扣的後黨。來日陛下問起來,便說顧念舊恩,不忍揭發。陛下也許還會贊許妹妹行動不忘本,有欒布[91]之義。”

穎妃嘆道:“姐姐聰慧。這一次僥幸,陛下開恩不加責備,也沒有再追究章華宮。”

我搖了搖頭,嘆息道:“這一步雖好,卻險了些。萬一遷怒妹妹,可怎麽好?”

穎妃冷冷道:“他要遷怒,便只管遷怒。橫豎我是皇後的人,這一輩子都難改。將我降位也好,逐出宮去也罷,我都甘心領受。只是讓我白白忍受眾人恥笑,卻是不能。”

我淡淡笑道:“‘豈弟君子,無信讒言’[92],做人本當如此,這才是我的好妹妹。”說罷心念一動,詩曰:營營青蠅,止於樊,豈弟君子,無信讒言。這真實的“讒言”,本起自我,我便是那“營營青蠅”啊!念及當年我指責她陷害錦素一事,不由冷笑。我對待錦素就像皇帝對待皇後,充滿了造作和偽善。我和他,才是同一種人。

穎妃又道:“這一次雖然僥幸,但我在他身邊籌謀銀錢,日子久了,我只怕我也會像皇後這樣——我又沒有孩子可以依靠。姐姐,我是有些怕了。”

我淡淡道:“我就要進禦書房做書佐女官,你怕的,我也怕。你若實在怕極了,可以不參與政事。更甚者,也可以交出總理後宮的權柄。像玉樞一樣做一個寵妃,或是像昱妃一樣淡薄名利,這樣便什麽煩惱都沒有了。妹妹願意麽?”

穎妃反問道:“姐姐也可以不做這個女錄,姐姐願意麽?”

我笑道:“妹妹若去掖庭獄走一遭,吃睡不好,整日勞作,還要擔驚受怕,好容易出來了,會輕易辜負自己麽?況且我和我的人已經去掖庭獄兩回了。妹妹千辛萬苦地做這個皇妃,又是為了什麽?”

穎妃顫聲道:“姐姐……”

我微笑道:“什麽都不必說,我都明白。你我在聖躬側,不可不念皇後之事。除卻忠君體國,秉公持正,還要留意天子的喜好。妹妹聰穎過人,所以陛下才賜一個‘穎’字為妹妹的封號。只要稍稍用心,自然無往不利。若自己先怕起來,便什麽指望都沒有了。”穎妃定定地看著我,深深頷首。

於是我便和穎妃絮絮說些我在宮外的趣事,她拭去淚痕,怡然而笑。直到章華宮的宮女內監們尋到漱玉齋,穎妃才起身告辭。其時日已西斜,血紅的太陽緩緩沉下宮墻,倉皇無限。臨別時,穎妃道:“你若歇夠了,還是要去景靈宮拜祭皇後的。到時候遣個人來告訴我一聲,我好安排你出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