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二十五章 紂之不善

午膳後,依舊午歇片刻,待下樓來,只見穎妃已然侯在西廂房了。她筆直坐在榻上,淡淡的陽光從西南斜斜地透過糊窗明紙,安靜地拂過她背後雪團一樣的白菊花紋,愈發顯得她傲若九秋霜華。長而濃密的睫毛在她雪白的面頰上投下淡青色的陰影,眸光沉靜得近乎枯萎,更有“願泛金鸚鵡,升君白玉堂”[87]的落寞。我微微一驚:“娘娘是幾時來的?怎不命人叫醒玉機?”說著上前行禮。

穎妃還禮,微笑道:“我知道你總是這個時辰起來的,也是才來,並未久等。可見這三年來,你都沒有變過。”

我淡淡道:“草木之人,一榮一枯,皆是雷同,遑論變化?”說著請她上座,又吩咐上茶,這才問道,“娘娘芳架惠臨,不知有何見教?”

穎妃微微一笑道:“雖然三年未見面,但我可沒少差人去看你,非要娘娘長娘娘短的生分著?”時隔三年,她已封妃,再讓我稱她一句“易珠妹妹”,總是有些不自在。卻聽她拖長了音調慢慢道:“玉機姐姐?”

這一喚,我也自覺有些矯情:“易珠妹妹列位三妃,身在高位,竟還沒忘昔日之情。”

穎妃笑道:“‘蛇化為龍,不變其文’[88],昔日的事情,妹妹不敢忘。”

我亦笑:“‘丈夫當時富貴,百惡滅除,光耀榮華,貧賤之時何足累之哉!’”

穎妃笑道:“我是小女子,不是大丈夫。大丈夫不怕的事情,小女子都怕。”於是相視一笑,俱各釋然。

她趕一趕茶葉,輕輕嗅著茶香:“還是你這裏的茶好。”說著又細細看了手中的茶盞,“盞子也好。”

我笑道:“不過是極平常的碧螺春,聞著香,喝起來不過如此。盞子確是好的,這是前朝越窯出產,花開並蒂刻花、背雕四葉鏤空的疊層青瓷茶盞,是我在宮外住著的時候,我兄弟搜羅來贈予我的。漱玉齋沒有好茶,就用好盞子伺候著娘娘吧。”

穎妃微笑道:“‘碗,越州上。越瓷類玉、類冰,越瓷青而茶色綠。器擇陶揀,出自東甌。’[89]果然是越州青瓷。從前我家也做過瓷器買賣,定窯和邢窯的白瓷,龍泉和越州的青瓷,鈞窯的彩瓷,現下還有新造的龍泉窯、德化窯、汝窯、哥窯,還有浮梁縣[90]的青白瓷,京中的達官顯貴們愛得不得了,我們家年終不知道要販多少進京來。”

我笑道:“你們領著皇家內府的利錢還不夠,還要順手賺別人的錢,真真是無利不起早。”

穎妃不以為然道:“從南方販瓷來的商人在這汴京城中到處都是,不獨我一家。我家也沒有打著皇商的名號在市上招搖。瓷賣得好,全賴我哥哥,他是鑒瓷的高手。他挑進來的瓷器,無一不是高價賣出。這全憑我家的本事。說不定我手上的瓷器,也是你兄弟從我家買的。”她一說起家中的買賣,頓時一掃頹唐之氣,變得精神煥發。

我笑道:“自妹妹做了皇妃,家中也有了爵位封誥,正是好好享福的時候。為何閑不下來,與民爭利?”

穎妃斂了笑容道:“爵位封誥都是聖上賞賜的。所謂‘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皇恩如暴雨雷霆,來得快,去得也快。不是自己辛苦經營得來的,總是不大安心。”說到最後,頗有些黯然,只垂頭把玩著宮絳。

我暗暗嘆息:“妹妹正當盛寵,為何口吐頹唐之語?”

穎妃嘆道:“正當盛寵?姐姐何必譏諷我?”

我一怔,歉然道:“世情冷暖,如人飲水。我不該擅下斷言。”

穎妃道:“姐姐言重。若說聖寵,我得到的尚不如姐姐。姐姐進了一趟掖庭獄,照樣能好端端地走出來。倘若是我進去了,姐姐以為我還能出來麽?”

我啐了一口,輕輕斥道:“妹妹胡說什麽?!快些漱口。”

穎妃施施然飲一口茶,笑道:“這有什麽?連皇後都被降罪了,一夕之間,整個皇宮人人自危。我是皇後送給陛下的一件禮物、一條跟尾狗,自也是皇後安插在他身邊最顯眼的耳目。有朝一日,我若去了掖庭獄,一點兒也不奇怪。到時候,萬望姐姐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多加照應才是。”

我不覺哼了一聲:“你放心,我自會照應。”

忽見芳馨走進來道:“姑娘,小蓮兒才剛來漱玉齋,問姑娘幾時得空,婉妃娘娘想過來看看姑娘。”

我笑道:“穎妃娘娘在這裏呢。告訴小蓮兒,明天我親自去粲英宮看望姐姐。”

未待芳馨答話,穎妃笑道:“這又何必?我可不忍心霸著姐姐,不教你們姐妹相見。只管請婉妃姐姐過來,前些日子我忙得透不過氣,怠慢了婉妃姐姐。她來了,我也正好借姐姐的地方好好陪個不是。”

我笑道:“你不明白,玉樞午膳後要練兩個時辰的舞,何必擾她?不教她過來,只怕她還要松一口氣呢。妹妹別想這麽多,只管聽我安排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