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十六章 決者疑者

走進儀元殿的深處,繞過泥金雕雲龍九扇大屏,從西北角門出去,穿過小小的西暖閣,便到了禦書房北面一間狹長的小書房中。但見西南兩面都擺滿了書架,向北一排小窗,最西端擺著一張五六尺長的雕花書案,椅子向東。窗下擺了一張花梨木曲幾美人榻,鋪著簇新的水綠煙紋芙蓉褥子。墻角的花架子上,兩柄銅鑄的雙管短銃像兩對漆黑的眼睛相互注視著。西面書架上有幾疊枯葉黃色的奏疏,一疊傾倒,鋪了半層書架。南面的書架已擺滿了書。

小簡笑道:“這是禦書房後面的小隔間,原本是陳放火器用的。陛下說,既然大人要來,這件房子當書房是最好不過了,就騰出來了。”

雙管銃亮如明鏡,照出小簡眯縫的笑眼。我笑道:“那這些火器都去了何處?”

小簡道:“都收起來架在高處了,就留了這兩柄短銃在這裏,留給大人賞玩的。”

正說著,定乾宮的宮女奉茶進來。小簡躬身退一步道:“大人且先用茶,陛下一會兒就過來。奴婢先告退了。”

小簡走後,我呆坐著飲茶,直到肚飽。實在無聊,便從西面的書架上隨手拿了一本奏疏翻閱。

“昔先王孝治天下,九親和睦,四表無怨,誠為國政,實乃宗風。孝始於愛親,終於哀戚。上自天子,至於庶人,尊卑貴賤,其義一也。人生三年,乃免父母之懷,先聖緣情,著其節制。故曰臣有大喪,君三年不呼其門。……”

看了幾個字,便覺無趣,便一目十行地看到底。“南陽杜子欽昧死再拜,弊臣微賤,願辟宣室,得盡所言。”遂將奏疏放回書架。又翻了幾封,都是類似。

忽聽皇帝在身後道:“才看了這一會兒,便不耐煩了麽?”

我一驚,連忙下拜。皇帝大咧咧地往美人榻上一坐,姿態有些生硬,渾身上下都發出細碎的響聲。只見他一身紫袍,身著朱漆山字甲。皇帝笑道:“平身。才剛在看什麽?”

我站起身,垂首道:“臣女看了一本民間的上書,是南陽一個叫杜子欽的人寫的。”

皇帝道:“說什麽呢?”

我答道:“說的是朝廷當以孝治天下。”

皇帝伸直了腿,扯一扯綁得太緊的脛甲:“但凡民間士庶上書,總愛說這些。雖然沒有新意,可也不會被問罪,也就是比比誰的文章寫得好。”

我微笑道:“這個杜子欽的文章寫得很好,倒也不失為一個人才。”

皇帝沉吟道:“杜子欽……這個名字好生耳熟,仿佛在哪裏聽過。”

我淡淡一笑道:“大約是漢禦史大夫杜周之子杜欽,字子夏。”

皇帝扶額道:“似在《漢書》中讀到過。此人是不是偏盲?”

我屈一屈膝道:“陛下好記性。”

皇帝笑道:“若論記性,朕哪裏及得玉機?這杜子夏有何事跡?”

我笑道:“杜子夏因為偏盲,所以不願為官。漢成帝時的大司馬大將軍王鳳給了他一個閑官做,他便順理成章地做起了王鳳的幕僚。於朝事多有匡益,解救過許多忠貞之臣。唯在一件事上缺了德行,那便是助王鳳害死了京兆尹王章,雖有補過,終是愛憎之議不一了。班固評語:浮沉當世,好謀而成。”

皇帝道:“如此九清一濁,也算難得。便是九清,朝中又有幾人能做到?”

我微笑道:“陛下英明。”

皇帝道:“你記性好,以後朕有想不起來的,就問你。有你在禦書房後面坐著,朕就心安了。”

我忙道:“微臣賣弄,陛下恕罪。”

皇帝指著書架上的奏疏道:“這些都送進來很久了,都是沒有官品爵位的庶民所寫,朕實在不得閑看。你便幫朕看了,有好文章,就挑出來讀給朕聽。朕要在這些人裏面,給弘陽郡王挑幾個庶子舍人。”

我不禁問道:“朝廷不是已經開科取士了麽?為弘陽郡王挑選王府官,為何要從這些人中選?”

皇帝道:“雖然已經開科取士,目下還太少,各官位一分,也就沒人了。況且,中選的人都驕傲得很,若做王府官,也要做長史參軍,哪裏能做庶子舍人呢?所以就要從上書求進的人中挑選。況且,這其中有好些是各地守令舉薦的人才,未必就不如中舉的。你是做過侍讀的,就替朕挑一挑,挑好了朕命他們上京面試。”

我忙道:“甄選人才、襄贊幕府,此等重責,微臣不敢領。”

皇帝笑道:“不過是小小的王府官,你只管放開眼光選。你選的,就是朕選的。”

我只得應了。皇帝站起身環視書房道:“以後這間書房就是你的,定乾宮也隨你出入。有什麽不好的地方,就只管和李演他們說。朕今日要出宮勞軍,先走了。”

忽見南面的小門從外面打開,皇帝踏入了自己的書房。我連忙送了出去,只見幾個宮女早捧了龍頭腰帶、金翅兜鍪、護膊、繡衫、刀劍等物候在一旁。小簡蹲下身子查看脛甲,失聲道:“這脛甲才穿好的,怎麽就松垮垮地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