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十七章 小道恐泥

太陽升得高了,身上也暖了起來。乳母李氏和侄女李蕓兒早早便帶了兩個宮女站在長寧宮的門口迎接我。李氏已年過三十,隨高曜守陵三年,早已不見了往日的豐腴,雙頰微陷,下頜尖尖,肌膚透出一種奇異的青白,有瓷胎般的粗糲,殷勤備至的笑容繚繞著荒草堆中的蕭疏氣息。

蕓兒年近及笄,身量高瘦。身著淡紫短襖與月藍羅裙,像一枝初綻的劍蘭。容貌甚是清麗,只是太過消瘦。

姑侄兩個齊齊下拜,我一一扶起。李氏起身時已是滿眼清淚:“三年了,總算又見到了大人,奴婢的心就安了。”

乍見故人,亦不免心酸,一時說不出話來。卻見蕓兒在一旁淡淡笑著,向姑母道:“姑媽,好容易見了朱大人,總是哭做什麽?快迎進去奉茶是正經。”又向我道,“殿下正等著大人呢,大人請。”

數年不見,蕓兒已頗具處變不驚的氣度,我不覺納罕,多看了她兩眼。八年前我第一次見到蕓兒時,她只有七歲,雖然伶俐,卻被乳母王氏排擠,不得在高曜面前露臉。隨後的三年,她一直隨我讀書認字。經歷了慎妃的離世、皇帝的猜忌和守陵的孤苦,她已是高曜的心腹,亦是高曜未來的侍妾中,第一知心和得力之人。

我微微一笑道:“蕓兒這幾年可還好麽?瞧你清減了許多。”

蕓兒撫腮笑道:“多謝大人關懷。奴婢因為長高了,所以瘦些,不妨事。”

我又問道:“劉女史在麽?”

蕓兒道:“劉女史的父親入京為官,她母親回了皇後,將她接回家休養了。”說著,引我轉過照壁,但見正中一張紅木躺椅上,鋪了厚厚的雲錦褥子,高曜身著天青色綢襖,半拖著錦被,躺在庭院中曬太陽。金色的陽光鄭重其事地吻上他灰白而光潔的額頭,整個人像一條閃閃發亮的魚,裹在一團錦繡之中,優雅而衰弱。

我上前行了一禮,胸中的喜悅與悲戚如潮水洶湧而上。我別過頭去,但見庭院中用青白釉瓷磚新壘了兩個大花圃,種了兩株梧桐,伸展的枝椏直刺入金色的紗幕,眼前一片五彩的迷蒙。高曜費力地睜開雙眼,側頭輕聲道:“你怎麽哭了?”

我掩口不忍看他,不覺淚如雨下:“殿下怎麽變作這副摸樣?若慎妃娘娘……”

高曜吃力地擺一擺手,周圍人眾都退了個幹凈。他半眯著眼,緩緩舒了一口氣:“相見已是難得,君且收去啼痕。”

只見他一張臉又長又瘦,眉弓嶙峋,顴骨崚嶒,雙眼陷如水泊,兩頰凹如深谷,不由心中一痛,益發流淚不止。他凝眸片刻,才又道:“玉機姐姐從來不是這樣愛哭的人。坐下吧。”我這才慢慢收了淚,坐在他身旁。

高曜道:“玉機姐姐出宮休養了這幾年,面色好了許多。”

我嘆道:“倒是殿下,怎麽能這樣毀傷自己的身子。”

高曜的目光明亮而柔和:“母親棄我而去,我又見疑於父皇,孑然一身,已無可毀棄。唯有如此,願父皇念我一片孝心,能原諒母親自戕的罪過。”

心中有莫名的震動。三年之間,情勢翻覆。皇後病危,穎妃勢大,昱婉二妃,俱生皇子,女寵輩出,銷魂蝕骨。一片崢嶸熱鬧的景象,似乎再沒人想起還有一位皇子,在青冢蒿草之間,寂寂無名下去。闊別三年,本以為多少會有些生疏,甚至還會彼此試探一番,他卻直截了當地說出了心裏話。他和我一樣,都太孤獨了。我尚有母親和姐弟,他只有他的父皇,聊勝於無。

冷風拂過,宮苑角落裏擺放的四缸矮松針葉交刺,輕微的沙沙聲中,混著滴答的脆響,像歌舞喧囂中連綿而寂靜的更漏聲。幾個宮人默默無語地立在遠處聽候吩咐,屋脊上的五只蹲獸次第遙望,目光悠遠而靜默。唯有廊下的鸚哥和翠鳥偶爾吱啾一聲,像冉冉升起隨即破裂的氣泡。整個長寧宮靜得就像久沉海底的水晶宮。

我的嘆息化在清風之中,只余了一句尾音:“值得麽?”

高曜仰面望著天空,淡淡道:“你知道我的心。”

臉上熱辣辣的,口氣卻是無比清冷:“皇位就如此要緊?值得性命相拼?”

高曜的目光幽冷深邃,如兩道冷箭與刺眼的陽光爭鋒相對:“我是為了皇位,卻也不全是為了皇位。母親是為我而死的,若無此心,我這輩子活著還有什麽意思?這身子也只是一把朽土罷了,好與不好,又有什麽可在意。”

“這輩子”?他才十三歲而已,“這輩子”幾乎是未知之數。唇齒之間有千鈞之重,都輕飄飄地過去了。“好,只是我有一句話勸殿下,‘君子立言,非苟顯其理,將以啟天下之方悟者;立行,非獨善其身,將以訓天下之方動者。’[59]”

高曜笑容微涼:“非苟顯其理?非獨善其身?姐姐怕我為了皇位無所不為,怕我對四皇弟不好,所以用君子之道來開導我,是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