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六章 有女同車(第2/5頁)

我嘆道:“所以禦宴後妹妹便請求做一個女禦。”

穎嬪苦笑:“是。我苦苦哀求,他只是不允。不但如此,第二天還命嘉媛與我對門而居。”她仰一仰頭,雙淚長流,“我真後悔,我早該聽姐姐的話。如今他定是以為我見皇後失寵,這才自請退位。”她啜泣著,再也說不下去。淑優也在一旁流淚。

我從矮櫃的右屜中取出一幅洗凈的帕子遞與她,穎嬪毫不遲疑地接了過去,痛哭不止。我也心酸不已:“待我出了宮,妹妹若有難處,可以送信與我。”穎嬪一聽,哭得更加厲害。我冷眼看著,並不多勸。待她慢慢止住哭泣,我才柔聲道:“其實妹妹是女禦也好,是妃嬪也罷,是得寵,還是不得寵,都不要緊。在玉機心中,妹妹永遠是那位與玉機泛舟夜談的坦蕩女兒,是一起搭救嘉芑的義氣之人,為明主解燃眉之急的經國之才。妹妹為人,豈是‘寂漠恩榮,空為後代一丘土’[15]?那些榮寵,和妹妹的胸襟智慧比起來,不值一提。妹妹只恪盡職守,好生侍奉兩宮,必有後福。”

穎嬪擡起頭來,呆了一呆:“後福?我還能有什麽後福?”

我將她冰冷的指尖握在掌心,緊了一緊:“《詩》曰:‘靖共爾位,正直是與。’[16]做人千萬不能頹喪。”

穎嬪微微一笑,感激道:“多謝姐姐的金玉良言。”

於是我吩咐綠萼打水,為穎嬪凈面。正忙著,忽見小錢進來稟道:“啟稟穎嬪娘娘,啟稟大人,嘉媛娘娘在外求見。”

穎嬪道:“她倒也識趣,你一回宮,她便來了。”

我淡淡道:“出去告訴嘉媛,就說我熱孝之中,不便見客,改日再去拜會。”

穎嬪將胭脂在手心中用清水化開,用指尖蘸了輕輕點在唇上。她自鏡中斜了我一眼道:“姐姐不喜歡嘉媛?”

我低頭一笑:“我是將要出宮的人,便任性一回又何妨?”

穎嬪道:“來日她若知道你不見她卻見了我,又該惹氣了。”

我一哂,“那又如何?”

穎嬪道:“現在滿皇宮裏,你的膽子最大!”

接下來的兩天,我在漱玉齋中收拾物事。高曜與昱嬪都來拜訪過。日子過得太平靜,我竟有些焦灼起來。就像一只張開了大網的蜘蛛,在無風的天氣裏,迫不及待地體味每一根蛛絲上的震動。

正月初五晚膳前,小簡請我去定乾宮禦書房見駕。只見他一臉疲態,眼下淡淡兩片烏青,像船錨似的將兩只眼睛牢牢拴在鼻梁上,死物一般沒有生氣。我忙吩咐綠萼上了一碗參茶,道:“公公辛苦了,喝杯茶再去。”小簡也不客氣,端起參茶咕嘟喝了個幹凈。

芳馨揀了一件青白色鬥篷披在我身上,我一面系著衣帶一面問道:“未知陛下何事召見?”

小簡在外間被嗆得咳了兩聲,道:“陛下才剛不知道在看哪裏上的奏疏,忽然大怒。這會兒正頭疼,所以請大人過去談說談說。”見我走了出來,忙放下參茶上前道,“自大人回宮,陛下早就想見大人了。只是……奴婢也說不好是什麽道理……大人去了可要小心應答。”說著又嘻嘻笑道,“自然了,大人無論說什麽,陛下都愛聽的。”

走進禦書房的時候,皇帝並不在。兩個內監正趴在地上收拾散了一地的奏疏,兩個宮女跪在如意紋絨毯上擦拭水漬。一支朱筆蘸飽了墨掉落在窗下,粉白的墻上生了一串鮮紅的朱砂痣。良辰正彎腰查看,見我進來了,忙上前行禮道:“奴婢參見朱大人。大人請稍待,陛下正在更衣,一會兒便來。”說罷招手命一個宮人去倒茶。

一時眾物歸位,良辰帶眾人都退了下去。我便坐在下首,從小幾上拿起一本書閑閑讀著。依舊還是那一冊《詩經》,隨手翻到《有女同車》: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翺將翔,佩玉瓊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將翺將翔,佩玉將將。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我昨日才又拔下一根白發。於是冷笑起來。

忽聽皇帝笑道:“看書便看書,還要做這一副怪相!”我連忙下拜。皇帝拿起書來看了一眼,道:“平身。”我站起身,垂頭不語。皇帝看了看我的臉色,溫言道:“家中都還好麽?”

我恭敬道:“家中尚好。謝陛下關懷。”

皇帝自向書案後坐了,指著我剛才坐過的榆木雕花椅道:“賜座。朕最喜歡看你讀書的樣子。你還是看你的《有女同車》,朕看朕的奏疏。”

我早已沒有了當初與他在禦書房相對讀書的平和心境。我並沒有坐下來,而是徑直問道:“臣女聽聞陛下似乎動了氣,不知因為何事?”

皇帝看了我一眼,目光依舊在一大堆奏疏中遊走:“桂陽郡的太守上書,新年之前有一群蠻子從山裏出來,串聯流民和匪幫,輾轉十數個甸鎮。良民死傷無數,蠻匪蔚為成勢。桂陽郡太守剿匪不力,上書問朕要兵,無用之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