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六章 有女同車

因我在孝中不便出門,於是第二日一早便讓芳馨代我去向太後與皇後請安。早膳時分,芳馨便回來稟道:“奴婢給太後磕了頭,太後囑咐姑娘千萬節哀,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又賞了衣履一套,錦帶一條。皇後身子不快,兩三個太醫正在診治用藥,因此不得空見奴婢。只命穆仙傳下話來,也是節哀保重等語,也賞了衣履一套。”說著示意兩個小丫頭將東西捧了過來,太後賞賜的是一襲雪青色的錦衣和一條嵌寶錦帶,皇後的是一件蒲桃文錦春衫和一條水色羅裙。我看了一眼,揮手道:“收起來吧。”

我的目光隨著兩個小丫頭出了西廂,但見小蓮兒捧著皇帝賜給我的珍珠袍服經過,芳馨便叫住小蓮兒,指著太後與皇後賞下的衣裳道:“將這兩件也拿去熏一熏,好生收在櫃子裏。”轉頭見我盯著那件珍珠袍服發呆,便回身嘆道,“姑娘除夕那日匆匆離宮,將那件珍珠袍丟在地上,陛下的臉色很不好看。簡公公連使眼色叫奴婢們都不準上前。最後還是陛下自己下來將衣裳撿了起來放在榻上,這才起身去了守坤宮。”

我用瓷匙挑起碗裏的明火粳米粥,但見粒粒分明,卻又黏滯不斷:“這衣裳很好看,可惜我再穿不上了。”

芳馨微微一笑道:“不過是這三兩年間穿不了罷了。”

我饒有興致地看著她:“姑姑就這樣肯定,以為我還能回宮?”

芳馨道:“是。姑娘可自問有沒有周貴妃的決絕和灑脫,若沒有,那便遲早要回宮來的。”

我冷笑道:“我如何與貴妃相比?”

用過早膳,我坐在廊下曬太陽,又吩咐芳馨將我離宮時要帶走的物事收拾好。我命小錢擡了一口空箱子放在我的面前,看著眾人將東西一件件放進去。不過是常用的衣物首飾、書籍字畫和一些心愛的擺飾。小蓮兒將高旸所贈的青金石披金童子像拿到我面前,正要用棉布包起來放入錦盒,忽聽一個女子清脆的聲音道:“這青金石的成色真好,且別忙收起來,放下讓我賞鑒賞鑒。”

我忙站起身行了一禮:“拜見穎嬪娘娘。”

穎嬪帶著淑優走上前來,還禮笑道:“姐姐這一回宮便點算起家當來了。”

穎嬪一身淡綠衣衫,頭上也只有零星幾點銀飾。我接過小蓮兒手中的童子像,雙手奉與穎嬪:“不過趁閑收拾一下物事。”

穎嬪細細看了半晌,贊道:“果然是好東西。我掌管後宮內府這大半年,也沒在宮裏見過這樣大這樣好的青金石雕像。虧姐姐尋了來。”說著作勢將童子像抱在懷中道,“不知姐姐肯割愛賞給妹妹麽?”

我微笑道:“妹妹若喜歡,只管拿去。”

穎嬪將童子像就交還給小蓮兒:“我知道姐姐是最喜歡青金石的,才剛只是玩笑。”

我親自引穎嬪進了西廂,請她坐在上首。只這一會兒工夫,穎嬪已然泫然欲泣了。綠萼進屋奉茶,穎嬪稍稍背轉身子,用錦帕點了點眼角。淑優看綠萼出去了,這才喚道:“娘娘……”

穎嬪平靜片刻,方轉頭道:“聽聞令尊大人歿了,昱嬪和我今日都已派人去姐姐家中祭奠了。姐姐節哀,務必保重身子。”

我忙起身行禮:“多謝娘娘。”

穎嬪道:“其實姐姐若倦了,大可丁憂三年再回宮。姐姐辭官,也太可惜了。”

我憮然道:“父親遭逢不幸,家中只有老母弱弟,不辭官也不行了。”

穎嬪垂頭道:“姐姐辭官了,今後我在宮中,卻和誰說話去呢?”說著幽幽嘆了一聲,“從前姐姐告訴我,讓我舍棄嬪位,去定乾宮做一個女禦。我還當姐姐存了私心,如今看來,是我錯了。我早該聽姐姐的話,也不至於一而再再而三地受辱。”

我嘆道:“妹妹的事情,我聽說了。事已至此,後悔無益。妹妹是經世之才,陛下心裏很清楚。不過幾年,妹妹必能積功封妃。放心吧。”

穎嬪冷笑了一聲,嘆了一聲,又冷笑一聲:“經世之才?又有何用?那嘉媛草包一個,如今也與我平起平坐了。”

我的聲音透出不可抑制的冷淡與輕蔑,“嘉媛怎能與妹妹相較?何必妄自菲薄?”

穎嬪道:“姐姐大約還不知道嘉媛是如何承幸的吧。”

我含一絲厭惡道:“略有耳聞。”

穎嬪道:“她這個嘉媛是昨天早晨皇後親自去定乾宮請封的。因此宮裏都說,嘉媛是皇後獻上,所以陛下才一舉封她為媛。”

不屑與恐懼激得她的聲音微微發顫,也終於激起了我的好奇心:“聽妹妹的口氣,仿佛事實並非如此。”

穎嬪冷冷道:“自然不是。初二夜裏,陛下照例去皇後宮中歇宿。用過了晚膳,便去偏殿更衣,偶然在窗外看到嘉媛,見她美貌,便命進來服侍。這一服侍,便服侍了一晚上,直到亥時才回到寢殿,不過睡了一個時辰,子時便回定乾宮了。第二天皇後細細問了那宮女,又派人問了李演,確知無疑,這才起身去定乾宮請封。”她忽然幹笑了兩聲,笑聲中充滿了徹悟的隱痛,“陛下本當與皇後燕好,卻在她眼皮子底下寵幸宮女。到這時我才明白,他為什麽要禦宴上當眾讓我出醜。連皇後都受辱了,我這條跟尾狗還能逃得過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