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四十五章 生父養父(第4/12頁)

那女子道:“朱總管在靈堂東邊的偏房裏放著,只等棺木齊備了,就擡進去。”

我擡腳就往靈堂裏闖,綠萼連忙跟了上來。父親已經穿好了衣裳躺在東偏房的胡床上,幾個女人本來跪坐在錦墊上閑聊,見我忽然披頭散發地闖了進去,連忙拿帕子掩了臉放聲大號。其中一個站起身來,躬身道:“玉樞姑娘。”

綠萼臉一沉,輕喝道:“無禮!這是宮裏的朱大人!”

眾女連稱該死,跪下叩頭不止。我忙道:“大過年的……都回去吧,不必在這裏了。”眾女面面相覷,忽然哭得更厲害了,眼淚瞬時洇濕了帕子。那將我認成玉樞的女人道:“奴婢們奉長公主之命,為朱總管哭靈。大人若趕我們回去,便是絕了我們。求大人開恩,好歹留著我們。”

我只得道:“那你們去靈堂吧,不必在這裏了。”

那女人遲疑道:“殿下吩咐我們好生哭,其他事不用理會……”

我自小與這些奴仆周旋,早已深厭,於是聞言大怒,冷冷道:“都出去!若殿下說你們的不是,只管叫她來尋我。”眾人聽得我對長公主語出不敬,驟然止了哭聲,站起身默默退了出去。

我走到榻前,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只見父親身著嶄新的青布棉襖和青布靴子——就像我很小的時候在汴城西市的官賣場中第一次見到他那樣。自那以後的三四年間,我一直在心中稱他為青布靴子。直到六歲那年的寒食節,我恢復了生父的姓氏,才喚他一句“父親”。那些年的任性與固執,都在他的寬和溫厚的笑眼中,化作久違的父女之情。

他也曾帶著我和母親去汴河邊踏春,他也曾追著玉樞撥開青青的柳枝奔跑,他也曾凝視母親嫣然如醉的笑意,他也曾在我頭上捧放過迎春花環。到現在,我已經分不清我人生最早的記憶中,那個與我享受汴河春光的“父親”,究竟是我的生父卞經,還是我的繼父朱鳴。

他們都已經“死”了。母親說,“死”意味著永不歸來。

父親教我寫字念書,教我算珠計數,連作畫也是他啟蒙的。他給我明辨的勇氣,使我敢在陂澤殿上非古譖孔,毫不畏懼地與世家小姐們辯論不休。日後在深宮中兵行險招、傾力周旋,皆始於他的教導。他給我寬裕優渥的生活,悉心照料我們姐妹十數年。他真心愛重母親,給予她可貴的真情和世俗的名分。我和玉樞這一對罪臣的後代,才能托庇在“朱”姓下,以清白無辜的姿態,像從前那樣無憂無慮地活著。

我大哭了一場,痛呼父親。我已經有四五年沒有好好喚過他,如今再怎樣也喚不回來了。

綠萼跪在我身後,痛哭不止。良久,我拭了眼淚,吩咐綠萼將小錢叫了進來。我站起身,對綠萼道:“你去守著門口,一個人也不要放進來。就是我姐姐來了,也不準進來。”待綠萼出去了,我又對小錢道,“你來幫我將父親的衣衫解開。”

小錢一驚,道:“這……萬萬不可。奴婢不敢對老大人不敬。”

我哼了一聲:“不敬?”指著父親的臉道,“你看看!他臉上手上都是些什麽?!”

小錢大著膽子上前看了一眼,頓時倒吸一口涼氣,掩面退了幾步。只見父親臉上少了好幾條皮肉,下唇缺了一半,俱修補完整了。右眼皮陷下,顯然眼珠已失。他十片指甲全被拔下,雙手見骨,十指虬曲,形狀甚是可怖。我恨恨道:“我若連他是怎麽被人害死的都不知道,那才是不敬不孝。”

小錢仍是遲疑。我冷冷道:“難道你怕?”小錢嗵的一聲跪了下來:“奴婢怕大人瞧了傷心難過,犯了病。老大人已然是這樣了,大人又何必……”

我沒有理會他,跪在父親面前解開了父親的腰帶。小錢這才膝行上前,幫著我將外袍中衣一一褪去,露出包紮過的胸腹。透過薄薄的紗布,只見滿滿都是修補縫合的痕跡。左胸深深塌陷,肋骨節節寸斷。想是一記重擊打中了心臟,方致其死命。除下棉褲,但見小腿彎曲,脛骨已斷。除下鞋襪,但見腳底焦黑見骨,顯是烙過。我已不忍再看,掩上衣衫,伏在榻邊痛哭不已。小錢已忍不住扶墻幹嘔。

嚴刑拷問,竟至於此!當年喬致對韓復用刑雖重,好歹留了他一條性命,皇後與大將軍卻是孤注一擲,毫不留情。父親左胸上重重的一擊,定是行刑之人見問不出什麽,所以惱羞成怒,方才重下殺手。當真心狠手辣,無所不為!即便皇帝派施哲監察,也不能阻止父親被拷打致死的悲慘命運。

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我明知皇後不會坐以待斃,我明知她會奮死一擊,我卻固執己見,抵死不肯嫁給他。我既要自由,又不甘心辭官,我自以為逢時,卻害了父親的性命。如今我只能捶地痛哭,愧悔無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