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一章 寧為貫高

夜愈加深了,人們珍藏起余下的美酒,開始醞釀新的恣肆與熱情。爆竹聲漸息不聞,窗外終於靜了下來,萬事萬物都在深黑的夢中一件件消失,仿佛從沒有存在過。

屍身所在的房間不能放火盆,坐得久了,寒氣緣四肢侵上,凍徹肌骨。我疲累不堪,卻甚是清醒。父親的傷口上塗滿了沒藥和乳香,他的身體亦用酒擦洗過,散發出醉人的香氣。這香氣幽微精深,像一條小蛇咻咻吐著芯子,鉆入思想深處。

在我心中,一直有一個疑問未解:皇帝、皇後與大將軍究竟是怎樣做到的?

夜深人靜,一切都清晰可聞。只聽門外有人重重打了一個呵欠,接著衣衫窸窣,一個女人低低呻吟。忽聽一聲噓聲,另一個女子告誡道:“小心!別伸——”話音未落,便聽得慧珠壓低了聲音喝道:“叫你們守靈,倒打呵欠犯懶!長公主殿下還沒喊倦呢——”

熙平長公主的聲音沉靜而慵懶:“拉出去打十板子,趕到後花園去通池子。”

熙平長公主府後花園的小池暗通汴河,只是暗道狹窄,入口處常被淤泥堵塞,須人下水疏浚。春夏尚可,隆冬時節,這可是一件苦差。只聽那打呵欠的女人砰砰砰地叩首不止:“殿下開恩,殿下開恩……”

我連忙開門上前,依依行禮:“玉機拜見長公主殿下。”

熙平顧不上那個磕頭的仆婦,向我道:“免禮。”只見她一身素袍,頸上系著白狐皮。腳上一雙雪白的緞面靴子,繡著瑩白的玉蘭花。這是我永遠不能忘記的畫面,十四年前,我就是經由這朵玉蘭花見識了她無可描摹的美貌。如今她雪膚依然,花貌如昨,而當年那個站在她身後的青布靴子管家卻已經不在了。

熙平面色蒼白、氣息潔凈,顯然未施脂粉,更未飲酒。今日府中夜宴,熙平竟然滴酒未沾。連慧珠也褪去了所有的珠釵,換過了鞋子和帕子,一臉恭順地站在熙平身後。

我指著那磕頭的仆婦道:“玉機鬥膽,請殿下饒恕她。守靈甚是辛苦,略有困倦也是平常。況大年節下……”

熙平微微一笑道:“既然是朱大人開口,孤便饒恕她。”又向那女人道,“好生守著,不準再犯懶了。”那女人向熙平磕了三個頭,又向我千恩萬謝,這才起身。

熙平對慧珠道:“孤要去看看朱總管,你在外面替孤上香,不要走開。”慧珠應了,自拿了三支香在燭焰上點燃。於是我命小錢去西邊的房間歇息片刻。小簡帶來的四個內監早就被我打發去睡覺了,綠萼在陪伴玉樞與母親。於是父親榻前只剩了我和熙平。

我走上前去,恭敬道:“殿下前來致奠,玉機感激不盡。”

熙平道:“朱總管是府中最得力的管家,他不幸遭禍,孤理當致奠。”她深深嘆息,目不轉瞬地望著我,“孤與玉機有多久沒見了?”

我嘆息道:“大約八九個月。”

熙平道:“你怨孤命小菊將你的畫拿去如意館給皇帝看,所以躲著孤,是不是?”

我口角一動:“玉機不敢。”

熙平不語,向父親深施一禮,起身時已雙眼微紅。她的目光除了深切的哀痛、憐惜和感激,還有一種難言的慷慨、壯烈與不舍。她低下頭,小巧的下頜埋在修長蓬松的風毛之中,櫻唇微張,不動聲色地一嘆,銀色毫毛如風中衰草,驚顫不止。她合目默禱,落下兩行清淚。她是真心為父親的死而傷心惋惜。我甚是感動,不覺喚道:“殿下……”

熙平輕輕抹去面頰上的淚痕,微微一笑道:“玉機當多謝孤才是。”

我一怔,道:“什麽?”

熙平上前一步,凝視父親蒼白的面容。這張臉因脫水而顯得瘦削呆板,緊閉的雙唇含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蘊藏無數秘密。熙平從襟上摘下一顆龍眼大小的明珠,伸雙指撐開父親的右眼,將珍珠塞進了空洞的眼窩。她的指尖輕盈拂過,父親便以明珠為睛,合目安然而睡。熙平道:“願他看清黃泉路,來世投胎到一戶好人家。”

我感激道:“多謝殿下。”

熙平命慧珠端了水進來,我親自服侍她浣了手。熙平道:“你伺候人的功夫大不如從前了。”

我為她扣上素銀鐲子,垂首道:“殿下恕罪。”

熙平道:“你在宮中養尊處優數年,如今榮華富貴唾手可得,可不要多謝孤麽?”

我一哂:“唾手可得?”

熙平捧起手爐:“孤聽聞奚檜在刑部也大受拷掠,回監牢後,將棉褲拆掉,綁在窗柵上,吊頸自盡了。”

我語帶譏誚:“殿下也知道奚檜?”

熙平道:“孤只是知道,卻從未見過。他本是你父親的好友。如今兩人都受盡諸般酷刑,卻堅辭不改,足證清白。如此一來,不但洗清了孤的嫌疑,玉機也會恩寵更盛。來日封妃,豈非輕而易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