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三十六章 勿復王家(第2/5頁)

我漫聲道:“易曰:君子之道,或出或處,或默或語。”[89]又嘆,“此事……容我好好想一想。”

第二日,我去濟慈宮拜見太後。從升平長公主處回來後,想著太後牽掛女兒,本應立刻去濟慈宮請安。誰知連日事忙,竟給耽擱了。我幾乎沒有在朔望之外的日子主動求見太後,這也是頭一遭。除了要向太後回稟升平長公主之事,更要緊的是,昌平郡王既然回京,必來拜見太後。探尋太後在錦素之事上的態度,也是我主動請安的意圖之一。於是待小錢告訴我昌平郡王已然去過濟慈宮,我這才帶著小蓮兒出門。

太後坐在光禿禿的梧桐樹下,拿著一柄折扇,連比帶畫地教兩個小宮女使劍。這兩個女孩只有七八歲,舞得一身是汗,卻不得要領。連佳期都在一旁看得連連搖頭,太後卻一絲不惱,仍舊心平氣和地指點著。

我站在一旁看她們練完一套劍法,方才上前請安。太後對那兩個女孩兒笑道:“回宮去再好生練練,若下一次還這樣三腳貓似的,本宮可要罰的。”二女連忙稱是,恭敬告退。

太後站起身,看著兩個女孩子走出角門,方向我笑道:“一年多沒有練劍,都生疏了。如今也只能看著她們練練,解解眼饞。”

自從義陽公主、平陽公主和青陽公主在景園的金沙池中溺死之後,太後便折斷佩劍,發誓再也不練劍。然而她終究是自幼習武的江湖女子,雖礙於誓言不能習劍,卻也忍不住要看別人練。我心下黯然,微微一笑道:“啟姐姐和邢二小姐的劍術都很好,太後閑來可常召二位小姐入宮。”

佳期搬來繡墩,太後示意我坐在她的下首:“春兒近日在籌備婚事,本宮也不好總召她入宮。邢二小姐麽,前些日子在宮裏住著,本宮沒少看。待開了春再召她二位入宮。”說罷飲一口茶道,“本宮聽說朱大人前幾日去了一趟白雲庵,本想請大人來。只是聽說你身子不大好,想著也沒什麽大事,就沒說。如今你身子好些了麽?”

我欠身道:“臣女的身子已然無礙。多謝太後關懷。臣女從白雲庵回來,當早些來向太後請安才是。如今才來,請太後恕罪。”

太後微笑道:“無妨。升平這些日子可還好麽?”

我笑道:“長公主不但身子好了不少,連心境也開闊許多。這都是潛心修煉佛法的緣故。”

太後雙目一亮:“果真麽?”

我如實道:“是。自古蠻夷侵虐邊境,必得以戰止戰。殿下說,她昔日前去和親,是為億萬黎民免除戰爭之苦的。身為皇女,這本是義不容辭。陛下舍親情而保庶民,是明君所為。”

太後不覺怔住:“她……真的是這樣說的?”

我頷首道:“臣女不敢欺瞞太後,殿下的確是這樣對臣女說的。”

太後的眼中隱有淚光,她側過頭去,拿一幅手巾點了點眼角:“人老了,就有見風流淚的毛病。”復又自責道,“這些年,本宮總想著當年做的錯事,害了升平一輩子。本宮本是鄉野山間的女子,從前最是無法無天的。自做了這個太後,行事反不如從前了。”

我忙道:“太後自有太後的顧慮,自然比不得年輕的時候。”

太後搖頭道:“說是‘顧慮’,倒不如說是‘枷鎖’。連愛憎都被鎖住了。”

我知道,太後是在責怪自己,當年沒有成全升平與謝方思的婚事,致使他二人一投繯自盡,一遁入空門。都是一念之差。我微微嘆息道:“太後與陛下的難處,殿下深知。還請太後寬心。”

太後默然,神思遠逸。暖陽懶洋洋地照在人的身上,宮苑中一絲風也沒有。擡頭望,梧桐枝椏被鍍上了一層淺金色,樹枝間的天空澄澈碧透,像一塊布滿金絲的青金石。我和太後靜靜相對而坐,彼此無言。其實,她的自責又何嘗不是我的自責。倘若當初我勇敢一些,肯將謝方思的信傳給升平,或許如今就不是這般光景。升平出家後,雖然愈加理智通透,卻也更加無奈無趣。然而,有升平之事在前,太後若願意為昌平郡王和錦素之事稍稍用心,這也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良久,忽聽太後黯然嘆道:“莊子言:大夫則以身殉家,聖人則以身殉天下。[90]只願來生不要托生在帝王家……才好。”一滴淚水如珠滾落,洇入胸前的金絲萱草紋中。皇家的憐憫和遺憾,就像這滴淚水一樣真誠和稀薄。我心下一沉,不覺暗暗長嘆。

忽見宜修款款上前道:“穎嬪娘娘來向太後請安了。”

太後不動聲色地用指尖抹去了淚痕,微笑道:“請她進來。”

穎嬪穿了一件白綠色花鳥紋短襖,下著牙白綾裙,整個人宛若一枝才抽條的春蘭。只有腰間垂下的一枚美人蕉赤玉佩,仿佛凝住了宮苑中所有鮮亮的色彩,是天地間最堅毅最濃重的一點。穎嬪行過禮,笑盈盈道:“今日宮中放年賞,臣妾將濟慈宮的送了來,已交予宜修姑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