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三十七章 伍被鄒陽

一語驚破這一室刻意的溫存。胯下之辱的故事,四歲的華陽公主或許還能理解,韓信與蒯通的事……也好,華陽公主若聽不懂,便昏昏欲睡了。我恭敬道:“謹遵皇後旨意。”於是向華陽公主道:“韓信做了齊王以後,一個叫作蒯通的謀士對他說:漢王劉邦與楚霸王項羽對峙數年,彼此都不能前進一步。如今您是齊王,襄助漢則漢勝,倒向楚則楚勝。若兩不相幫,占據三齊之地,向北占領燕趙以自廣,則天下三分,鼎足而立。且臣相大王,面不過封侯,背則富貴無極。此乃天授,不可不取。天與不取,反受其咎。大王可要好生思量啊。”

華陽公主插口問道:“什麽是‘天與不取,反受其咎’?”

我微笑道:“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上天擺在面前的恩惠如果不要,便會受到懲罰。”

華陽公主想了想,驕傲道:“父皇是天子,所以父皇的賞賜便是上天的賞賜,若不要,就是抗旨,自然要被罰。”

一語說中我的心事,我愕然不語。稚童戲語,竟如此真切,我幾乎要疑心這是不是皇後事先教授過的。華陽公主催促道:“玉機姐姐快向下說。”

我緩過神,接著道:“韓信卻說,漢王對我有知遇之恩,推飯飯我,解衣衣我,韓信不敢忘恩,終身不敢背叛。蒯通苦勸不果,只得作罷。”

華陽公主道:“什麽是‘推飯飯我,解衣衣我’?”

我答道:“這句話的意思是,漢王劉邦將自己的飯推給韓信吃,又解下自己的衣衫披在韓信身上。是恩遇深重的意思。”

華陽公主沉吟道:“那韓信應該對漢王好些才是。”

我微笑道:“殿下所言甚是,所以韓信才沒有聽蒯通的。後來韓信因謀反被殺,臨死前痛呼:恨不用蒯通之言,死於婦人之手。那時漢王已經做了皇帝,聽聞此言,便深恨蒯通,想連他也一起殺掉。”

華陽公主倒吸一口涼氣,忽閃著一雙大眼睛道:“漢王真的殺他了麽?”

我笑道:“沒有。蒯通對皇帝道,我那時是韓信的謀士,只知有齊王,不知有漢王,為齊王盡忠,又有何過錯?皇帝覺得有理,便沒有殺他。”

華陽公主籲了一口氣,復又好奇道:“韓信不是說不肯背叛漢王麽?怎麽後來又謀反?”

我將她蹬開的錦被掖好,俯身笑道:“這便是另一個故事了,殿下若乖乖午睡,明日臣女便來說這個故事,可好?”

華陽公主並沒有像我預料的那樣毫無興趣,昏昏欲睡,而是睜大眼睛認真道:“蒯通真聰明。玉機姐姐明天可一定要來啊。”我應了,她這才側過頭去,閉目而睡。不過一瞬,便傳出安穩輕細的鼻息聲。

皇後輕手輕腳地走出寢室,淡水色裙裾委地無聲:“還是玉機有辦法。華陽這孩子,聰明好學,像她兩個皇兄。”當年皇後懷著華陽公主的時候,險些遇刺,因此太後和皇帝都對華陽公主格外疼惜。這句話中分明含著一絲惋惜,在嘆惋華陽公主不是男兒之身。只聽皇後接著道:“明天春天華陽就該選侍讀女官了,本宮本來屬意蘇燕燕的,可惜她執意回家侍奉辭官的父親。既然華陽喜歡你,本宮就去和陛下說一聲,讓你來做華陽的侍讀,可好?”

我躬身道:“臣女無德無能,且年紀也大了,恐不適宜做公主的侍讀。”說著扶起皇後的右手走下玉階。正午的日光照在身上,幾乎和放置了熏籠和炭盆的內室一樣溫暖,卻少了幾許燥熱的逼迫之意。

皇後順手取過小丫頭手中的瓷碟,拈起碎飯往池中投去。但見原本在淺水中悠遊的錦鯉,都搖頭擺尾地聚了過來。皇後道:“本宮一直想知道,倘若韓信當初聽了蒯通的話,背叛劉邦,自立為王,那會如何?”

我微笑道:“韓信當初若能聽蒯通的,後來也不會勾結陳郗謀反,被蕭何騙進宮,被呂後誅殺。可見,他本來便是一個沒有頭腦的人。”

皇後道:“韓信自拜將以來,從無敗績,是千古難尋的良將。玉機怎麽還說他沒有頭腦?”

我笑道:“戰時的良將未必是承平時的良臣,更非割據一方的賢王。三者不可等同來說。”

皇後頷首道:“那依玉機看,韓信到底是當叛還是不叛?”

我淡淡道:“功高震主,智力不逮,叛與不叛,都不免兔死狗烹的下場。”

皇後嘆道:“說得透徹。不知自己不過功為獵犬,的確易陷迷局之中。想來若玉機是韓信,定然能安然終老了?”

我屈一屈膝,恭謹道:“前人的得失,在後人看來,便像看這池中的錦鯉爭食,歷歷分明。只是前人身在迷局之中,難以自拔罷了。玉機又怎敢自詡比韓信更理智?”

皇後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復又喂魚:“依本宮說,既然都是兔死狗烹,便叛了漢王也無妨。若有蒯通這等良臣謀士,君臨天下也未必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