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十章 斯有何樂

漱玉齋依舊樓宇巍峨,花草繁盛,與升平長公主遠嫁之前並無二致。玫瑰花還沒有開,花匠們正薅草除蟲。東邊的小池中,十幾尾紅白錦鯉浮在淺水悠遊。西邊的秋千架上,坐著一個白衣宮女,正支頤發呆。其余宮人一概不見,整個庭院之中,只有枝葉搖擺的簌簌輕響。

我緩步走入漱玉齋,朗聲道:“永和宮女校朱氏拜見升平長公主殿下。”西首秋千架上的宮女慌忙起身走了過來,屈膝道:“朱大人萬福。待奴婢前去通傳。”

待她進了玉茗堂,綠萼輕聲道:“聽聞長公主殿下只在回宮的那一日見過兩宮,從此就再沒讓人進過玉茗堂。今日也不知見不見得著。”

我嘆道:“長公主回宮,咱們總該來請安的。見不見是她的事情。”

綠萼道:“聽人說長公主的臉十分嚇人,新調來漱玉齋的宮人都被嚇得不輕。如今長公主終日躺在榻上,藏在幕後,不見人。”

我牽過身旁的嫩枝,輕輕擊打著手心。葉片在潔白的手心輕盈跳動,仿佛不諳世事、嬌養無知的青春往事。四年前初見長公主時的新奇與驚艷至今記憶猶新。“長公主從前是何等美貌,容顏被毀,於女子來說是生不如死的慘事。”

綠萼道:“幸而她是位公主,有名醫照料,不然傷成這樣恐怕活不下來了。”

我擡眼望著玉茗堂上澄澈高遠的天空,哼了一聲:“若不是公主,恐怕也不會遭這個罪。”

正說著,那小宮女下樓向我行了一禮:“長公主殿下宣召大人,大人請。”不想竟能得到召見,我和綠萼都十分意外。

玉茗堂的東偏殿和耳房之間的隔墻被拆掉了,改造成一間闊朗的寢室。升平長公主的臥榻在寢室最深處,隔在重重紗幕之後。升平長公主從前住在樓上,如今因為腿腳不便,便挪在東偏殿居住。兩個宮女漸次掀起紗幕,引我在最後一層幕前停了腳步,又搬了一張座椅放在我身邊。陽光隨我身影而入,似要化開這遮擋春意的最後一片堅冰。紅木臥榻上高懸的棗色帷帳,被半透的白幕暈成一朵暗淡模糊的殘花。

我下拜行禮,朗聲道:“永和宮女校朱氏拜見長公主殿下,殿下萬安。”

幕後一個嘶啞暗沉的聲音道:“朱大人不必多禮。請坐。”

從前她的聲音嬌若鶯啼,清如碎玉。我心中黯然,道謝坐下。

升平長公主道:“剛回宮,就聽說朱大人又升了官,恭喜。”說著咳了兩聲。榻邊侍立的三個宮女一捧唾盂,一捧漱杯,一捧清茶上前服侍。接著紗幕一掀,三個宮女依次走了出來。那一瞬間,我見到躺在榻上的長公主雪白的臉龐和逶迤的烏發,一抹笑意不堪重負似的拖在唇邊。

我欠身道:“謝殿下。”

隱約聽得幕後沉緩的嘆息聲,“孤離宮的時候,朱大人還只有十三歲,如今快十六歲了吧。孤真想見見你的模樣……”

我忙道:“謝殿下掛念。”

升平右手微舉:“罷了。別讓孤的樣子嚇壞了大人。昨日弘陽郡王來,孤也沒讓他進來。這幾年宮裏多事,大家都能好好的,才是難得。”

她的聲音平靜如水,嘆息柔如清風,那一點嘶啞暗沉是恰到好處的裝點,是帝國公主明麗燦爛的生命華錦上一點戰火的焦灰。我垂頭道:“是。”

沉默片刻,只見宮人捧著漱盂等物又走入幕中。我無話可說,只得訕訕道:“怎不見沅芷姐姐服侍殿下?”沅芷是和長公主一道長大的貼身侍女,隨長公主遠嫁北燕。

升平道:“她死了……”

我忍不住輕呼,忙掩口吞聲。升平又道:“朱大人想知道她是怎樣死的麽?”

我恭敬道:“若殿下願意說,臣女洗耳恭聽。”

升平道:“她是代孤去死的。”說著長嘆一聲,“盛京城裏糧食告乏,他們把孤從宮裏帶出去的人全都殺了,只留下了沅芷。”

綠萼悄聲問我道:“殺人是為了節省糧食麽?”

未待我回答,便聽升平道:“殺人是為了吃掉他們果腹。”

圍城之中殺婦孺以為將士的食物,百姓之間易子而食、析骨而炊,歷來不少見。綠萼掩口驚呼:“怎麽能這樣!”我示意她噤聲,轉頭道:“臣女聽人說,天朝圍城時,盛京城中糧草充沛,足可應付一年。”

升平道:“那不過是他們故意放出去的消息,好讓皇兄知難而退罷了。城中糧草只夠三月之用,不然怎會有百姓軍士逃出城去投降?”

我恭敬道:“殿下所言甚是。”

升平道:“後來,便只剩了孤和沅芷相依為命,每天只有少得可憐的一點吃食。好在他們倒沒有把……他們……端給孤吃。”說著微一擺手,身旁的侍女連忙扶起她喝水。

我好奇道:“臣女聽聞,他們把殿下押上城樓,險些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