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二章 小醜備物

手在冷水中浸了半晌,提起時麻木,片刻後又火辣辣地痛。芳馨小心擦幹,塗上了燙傷膏。一手的晶瑩黃亮,一陣灼熱一陣清涼。芳馨微笑道:“姑娘的手傷了,奴婢服侍姑娘用膳。”

我全無胃口,揮揮手道:“不必了,撤下去分了吧。去做碗奶茶來,我口渴得很。”

芳馨也不勸,忙帶人撤了晚膳。我呆坐在角落裏,思緒萬千。辭官之後,前路更是渺茫。我擅自辭官,熙平長公主定然大怒。況且若皇後堅持,即使辭官,也是無用。史易珠並沒有做官,不也常常伴駕麽?

唯有盡快嫁給高旸,皇後和長公主或許無可奈何。然而我失了官位,又抱病在身,高旸還願意娶我為妻麽?即便他願意,熙平長公主也絕不會同意他娶我這樣一個毫無用處的人。就算信王夫婦並不輕視我,信王府敢納一位皇後曾經屬意為妃的女子為世子王妃麽?

幾番回味,我驀然發覺,我唯一可以倚仗的,只有這女校的虛銜。若辭官,便只有徹底聽憑他人擺布。入宮之前,我以為我的一生便是如此。入宮數年之後,我還能忍受過去這些習以為常的日子麽?

不,我不能。我今日的憤怒,是因為我不忿我的命運操在人手。若辭官,我的人生豈非更加無望?

如此算來,我唯有一死,才能走出這困境。

人生何其無望,又何其無趣!

史書上說,“小醜備物,終必亡。”[2]原來我就是那個小醜。

啟春是亥初時分來玉梨苑的。芳馨和綠萼都守在外面不敢進屋,兩人見了啟春便如見了救星,紛紛道:“謝天謝地,啟姑娘您可來了。”

只聽啟春笑道:“你們姑娘又把你們撂在外頭,自己在裏面睡覺不成?”

綠萼道:“姑娘今天從易芳亭一回來,便很不好,也不肯說是怎麽回事。”

芳馨接口道:“還要偏勞啟姑娘多勸著些,只怕姑娘還肯聽。”

啟春道:“姑姑放心,我既來了,保管你們姑娘就睡不成了。”

厚重的簾子被掀開,透進一股寒氣,我不禁往後縮了縮。啟春走了進來,見炭盆欲熄,便笑道:“這關門閉戶的,一屋子炭氣。虧你還能坐得住。”說罷行禮道,“啟春拜見女校大人,大人萬福。”

我懶怠動彈,懨懨道:“何必多禮,姐姐隨意坐。”只見她仍舊身著牙色錦袍,腳蹬羊皮小靴,發髻上零星簪著幾顆珍珠,淡雅素凈,英氣逼人。過了臘月,啟春就十六歲了。

我嘆道:“啟姐姐,咱們有一年沒見了吧。今年春天裏,我還夢見你。”

啟春自己尋了一張繡墩,在炭盆邊坐了下來,笑道:“什麽時節夢見我的?夢裏我在做什麽?”

我笑道:“是封後之後第一次去拜見皇太後的那日,有幸見到太後劍舞,回來便夢見你陪太後練劍,周貴妃還在一旁觀戰。”

啟春道:“你這夢做得很準,如今我不是進宮來陪太後練劍麽?誰知今日才進園子就遇見了這樣的禍事。我記得三年前我有一次進宮來請安,仿佛也遇上誰死了。”

她竟然不記得嘉秬了。我心中一片哀涼:“是嘉秬妹妹。那時姐姐來長寧宮看我,我卻病倒了。”

啟春凝視著我:“你總是愛多愁善感。如今又為什麽事,告訴我,待我開解開解。”

我低頭道:“無事。左不過是為三位公主可惜罷了。”

啟春哼了一聲:“聽聞幾位公主午睡時從玉華殿溜出來滑冰。這等不愛惜自己的性命,不說也罷。”

自從嘉秬出事,我知道啟春一向對這種死而無益的事情不屑一顧,哪怕死者是三位尊貴的公主。只聽啟春又道:“這一次只有弘陽郡王安然無事。自然了,弘陽郡王是妹妹一手教導出來的。依我看,妹妹應當慶幸才是。”

我苦笑:“慶幸?”

啟春道:“封若水、蘇燕燕之流,雖然略通詩書,卻不會教導公主,陛下多半不會饒恕她們。錦素妹妹有貴妃說情,大約可保無虞。徐嘉芑早早辭官,劉離離是借你的勢才能平安。當年選女官進宮陪伴皇子公主,可謂盛事。妹妹可曾想得到結局竟是如此寥落?”

我拿起鐵鉗往盆中加了塊木炭:“難道姐姐想到了?”

啟春道:“你們剛剛進宮沒多久,俆女史便去了,接著史易珠出宮丁憂,車舜英辭官。苟不能以善始,未能有令終者也。[3]”

我聽了心中更是難過,拄著鐵鉗呆了好一會兒才道:“誰能有姐姐這般通透?”

啟春道:“名利官位,但能放下,便少了許多煩惱。妹妹還記得那位車女巡吧。”

車舜英,已經是很遙遠的名字了。乍然聽到,幾乎已想不起她的面貌。啟春道:“這位車女巡辭官之後,因慎嬪退位之事被世人譏諷了好一陣子,京城是待不下去了,只得回了徐州她母親的封地,倒是修身養性起來,聽聞如今定了親事,來年就要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