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冊 第四十四章 生有處所

雨後的景園,頗涼爽了幾日。我從書廒回玉梨苑,便繞道從湖邊走,順路欣賞一番湖景。路過孔橋時,常能聽見汀蘭閣或岸芷閣中傳來細微的絲竹之聲,有時還有輕柔婉轉的歌聲。湖心島遍植佳木,樂工和歌姬的白衫如鑲嵌在綠衫上的珍珠,鮮明而靈動。

這一日,我卻看見汀蘭閣中多了一抹飄逸的珊瑚色。那是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輕搖團扇,憑欄遠眺。她沒有看向湖面,卻是看向南岸。見我走近孔橋,忙攜了丫頭向我走來,似一朵紅雲,冉冉拂過玉橋。只見她盈盈十五六,容色嬌艷無匹,胸前垂下一串赤金間紅寶石瓔珞。這串瓔珞我印象深刻,三年前史易珠去陂澤殿殿選時,幾乎也是這身妝扮。數年未見,她的出現總是這樣出人意料。

史易珠屈膝行禮:“民女史易珠,參見女校大人。大人萬福。”

我下意識地扶起她:“史姑娘不必多禮。”

史易珠有天生的好顏色,眉不畫而翠,粉不施而白,兩頰的紅潤如白釉中透出的一抹淡淡鈞紅,令天下女子欣羨不已。溫柔一笑,梨渦微現,更增嬌態。“多年不見朱大人,朱大人可還好麽?”

我忍不住問道:“史姑娘怎的在這兒?”

史易珠微笑道:“皇後命我做松陽縣主的侍讀,也是昨天才住進景園的。聽聞朱大人天天去書廒,特意在此專候,向大人問安。”

史易珠雖然出宮,卻仍深得皇後的賞識。礙於周貴妃和皇太子,皇後不能讓她再度入宮,只能薦她進睿平郡王府。我微微一笑:“恭喜史姑娘。”

史易珠道:“多謝大人。易珠還未恭賀大人榮升之喜。”說罷端端正正行了一禮,又道:“過兩天易珠便命人將賀禮送入玉梨苑。”

我忙道:“無功不受祿。”

史易珠道:“易珠所有,唯有錦帛金銀之類的俗物。可是易珠深知,大人不愛這些,因此命人在外求了兩件古畫,大人留著賞玩吧。”

史易珠雖害了錦素,對我卻坦誠和體貼。我微微嘆息:“史姑娘有心了。史姑娘昨日才進宮,可去拜見過太後和皇後?”

史易珠道:“太後喜愛靜養,易珠不敢打擾。早起已去參拜過皇後,也是剛從玉華殿出來的。”

我一驚。從清晨到午時,皇後一向政事繁忙,卻留她在玉華殿整整兩三個時辰。皇後竟然這樣喜歡史易珠麽?

史易珠似已看穿我的心思:“皇後大贊大人聰慧睿智,處事果決。易珠聽聞大人破了懸案,心中傾慕不已,是以一從玉華殿出來,便來拜會大人。”說著走近一步,輕聲說道,“今春征馬不足,皇後看不懂銀錢出入的數簿,又不好問那些朝臣,才召易珠進來的。”

我一驚:“這是朝政,史姑娘怎可隨意言說?”

史易珠不以為然道:“易珠早便向大人剖明心跡。說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話,易珠視大人為知己。既是知己,自然無所不言。”

我淡淡道:“史姑娘視我為知己,我卻不敢將姑娘當作朋友。”

史易珠的笑容愈發溫柔明亮:“知己,不見得是朋友,也可以仇敵。易珠願作大人的知己,更願作大人的朋友。但大人若一定將易珠看作仇敵——如今易珠與當年的於大人一樣,妄言政事,而大人操柄於手,自可告發。易珠無怨無悔。”

她竟這樣有恃無恐。轉念一想,告發她也甚是無味。皇後喜歡她,不但讓她做了松陽縣主的侍讀,還讓她看征馬的數簿。如此看來,我也不能一味地薄待她。何況她出宮後兩度向我示好,無非是不想與我為敵。遂微笑道:“聽姑娘一番宏論,倒是玉機淺薄了。”

六月十一日,趁著天氣涼爽,信親王和熙平長公主攜全家來了景園。他們到達時已是傍晚,分別在與鶴館和絳雪軒住了下來。芳馨知道我牽掛父母姐弟,早早便派人去絳雪軒打探消息。原來熙平長公主沒有帶曹駙馬和柔桑縣主來,至於帶了哪些仆從,一時之間卻不能知道了。

我大失所望。原本以為熙平長公主會帶著柔桑縣主來,這樣玉樞作為柔桑的伴讀侍女,也能來景園與我相見。又聽說信王也只帶了兩名姬妾來,不知怎的,心底一涼,復有一絲慶幸。轉念一驚,原來我已這樣放不下他了麽?

這一夜夢境流轉,驀然睜開雙目,所有的形形色色如風卷揚塵,都在九霄雲外了。仍是疲倦,於是翻了個身依舊合上眼睛。芳馨來叫了幾次,我只是懨懨的不想起身。芳馨無奈,只得自去梳洗。求而不得的煎熬吞噬了整副身心。自從我知道信王和熙平長公主也會來景園,我就日日盼著他們早些來,盼著父親、母親和玉樞,也——不,分明是更盼著高旸能來。

不知過了多久,我長長嘆了一口氣,無精打采地坐了起來。窗外已經大亮,南窗下的幾株梨樹還很低矮,卻也結了青澀的果實。雖然垂累可愛,終究不如梨花盛放的春景。高旸、柔桑、玉樞,竟一個也沒來。原來舊年在梨樹下望畫說典的閑適與愜意,竟是這樣難得。花有再開日,人無再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