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冊 第四十三章 世有大人

我行了禮,告罪坐下。皇後道:“聽聞朱大人在文瀾閣校書,甚是勤勉。”

我欠身道:“娘娘謬贊。這是臣女分內之事。”

皇後道:“本宮知道韓復在掖庭屬受了委屈,已經復了他九品的執事之職。也遣了太醫去好生醫治。這國手若有損傷,可怎麽好?”

“請娘娘寬心,韓管事的傷不日便會痊愈。”

“掖庭屬喬右丞擅自用刑,自覺有愧,已上表辭官,本宮也允了。”

我頗為詫異:“喬右丞是有些行事莽撞,可是畢竟是有功之人,何必辭官?他若辭了官,這掖庭屬又該交給誰?”

皇後微笑道:“這天下從來不缺做官之人。”說罷命穆仙交給我一冊《司馬相如集》,“本宮有些累了,你來為本宮讀司馬相如的《大人賦》。”

皇後宣了三司、戶部、兵部的大人立刻進宮,想來要商議征馬之事。這片刻的休憩,也許是皇後一日之中難得的愜意時光。我展卷緩緩念道:“相如拜為孝文園令,見上好仙,乃遂奏《大人賦》,其辭曰:

世有大人兮,在於中州。宅彌萬裏兮,曾不足以少留。悲世俗之迫隘兮,朅輕舉而遠遊。乘絳幡之素蜺兮,載雲氣而上浮。……下崢嶸而無地兮,上寥廓而無天。視眩眠而無見兮,聽惝恍而無聞。乘虛無而上遐兮,超無有而獨存。

皇後閉目聽完,微笑道:“難得。前些天本宮召燕燕來讀《子虛賦》,她有好些字都讀不出來。”

我忙道:“臣女只是偶然讀過司馬相如的幾篇賦,恰巧記住了而已。”

皇後輕嘆道:“悲世俗之迫隘,朅輕舉而遠遊。乘虛無而上遐,超無有而獨存。當真是仙人呢。”忽見她神情有幾分迷離,“依你看,是做仙人好,還是坐在這把椅子上好呢?”

她用右手食指輕輕敲打著紫檀百鳥朝鳳雕花座椅的扶手,篤篤之聲在靜謐的書房宛如鐘鼓。我淡淡一笑:“臣女以為,做仙人也好,守牧天下也罷,只要有悲憫之心,區別只是志向不同。只是仙人可任性逍遙,而一旦坐在娘娘的這把椅子上,便是終生無計可避的責任。將蒼生放在心上,自然是壽數有限的凡人要艱難得多。”

皇後欣慰道:“你很善解人意。”

皇帝素來獨斷,這次囚禁了昌平郡王高思誼的事情,未必不觸動皇後。朝臣又不喜女主當政,且對皇帝親征也頗有異議。加之朝政瑣事,皇後想必已心力交瘁。只見她端起茶,借著水霧的遮掩輕輕拭去眼角的淚痕。

晚間去看望慎嬪,只見她在燈下縫制一件中衣。見我來了,依舊飛針走線地不停歇,頭也不擡地道:“玉機來了,自己坐吧。”

我隨手拈起散在桌上的衣角,只見以銀絲繡了小小的“歡天喜地”的圖樣。我笑道:“不過是一件中衣,也值得這樣點燈費蠟地熬眼睛?”

慎嬪一笑,眸光清澈澹然:“這是曜兒的衣裳,天氣熱起來了,他總是貪涼不願意穿內阜院送來的衣裳。這料子是太後才賞下來的,透薄吸汗,趕緊做好了,他也早一日穿上。”說罷唇角情不自禁地一彎,“做人娘親便是這樣。我並不覺得辛苦。”

“做人娘親”?我笑容一滯。

慎嬪只顧著手上的活計,偶爾擡頭與我閑話兩句。燭光下的閑適與安寧,正是身為一個母親的尋常幸福。良久,她似想起什麽來,放下衣裳輕輕轉動脖頸,“聽聞今天午後皇後召你去定乾宮了,究竟何事?”

我笑道:“也沒什麽,皇後只是政事煩勞,召我前去讀賦文罷了。”

慎嬪忽而冷笑:“監國那麽重的擔子,已夠她受的。還要周旋於兩宮之間,也難怪焦頭爛額了。”

我不解道:“什麽周旋?娘娘何出此言?”

慎嬪道:“你很少去濟慈宮,所以不知道。昌平郡王在關中私藏了敵將的金輦,被聖上關起來了。偏偏王爺也倔強得很,就是不肯認錯,也不為自己申辯一句。現已解職押解進京了。”

我淡淡道:“這事我已經知道了。”

慎嬪奇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笑道:“前些日子在文瀾閣,無意中看到兩個供奉官在謄抄起居注。如今昌平郡王在京中也有十幾日了,不知事情究竟如何了?”

慎嬪重又低頭挑著中衣上的線頭,漫不經心道:“咱們這位皇後自然是忠孝兩全了。這邊安撫太後,那邊已經派說客去了牢裏。昌平郡王雖然不認錯,好歹也肯說明一下,他只是看上了金輦上鑲的金雕,正要鑿下來,至於輦麽,自然是要燒掉的。難為她想了這麽個主意出來,也可算兩不得罪了。”

私藏敵軍主將的金輦,自可說有不臣之心。然而若說看上了輦上的黃金,也只是私吞輜重珍寶之罪。皇帝看著太後的面上,想必不過申斥兩句,最多罰俸降爵而已。只是兄弟之間的情義,終究是撕裂了。我輕輕籲了一口氣道:“如此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