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冊 第二十九章 雙魚尺素(第2/5頁)

綠萼道:“才剛上了茶,因涼了才撤下去換新的。茶房不小心弄熄了爐子,現在水才燉上,恐怕還要一會兒才能開。姑娘若渴了,有內阜院送來的新鮮柚子,奴婢已剝了一個,這就拿上來給姑娘嘗鮮。”說罷轉頭拿了一碟子剝好的瓤來,放在史易珠面前的卻是一整只青黃色的大柚子。

史易珠只是笑笑,不置一詞。淑優還弓著腰,捧著禮物的雙臂已然顫抖。我這才命綠萼將禮盒收了,並道了謝。史易珠道:“從前姐姐都是叫我易珠妹妹,如今卻叫姑娘了,好不生疏。”

我拈了一片柚子瓤:“微末之人,不敢高攀。”

史易珠道:“姐姐過謙。易珠出身皇商世家,論出身,自是微末姐姐百倍。更何況我還是姐姐的手下敗將,不敢言勇,更不敢言貴。”

她暗害錦素,我保全錦素。說是手下敗將,倒也快人快語。我徑直問道:“史姑娘惠臨,不知有何見教?”

史易珠微笑道:“也有好幾個月不曾見到姐姐了,甚是想念,故此特來探望。我知道姐姐不喜歡我,可我是真心敬重姐姐。還有幾句心裏話要和姐姐分說。”

我笑道:“史姑娘請說。”

史易珠站起身來,隨手在榆木擱架前拿了一只白釉瓷雕在手中把玩:“姐姐是知道的,本朝商人是不準為官的。雖說有這輩子也花不盡的金銀,終究不為正道清流所容。我們史家歷年來也出了些讀書的子弟,因不能科舉,這書也是白讀。好容易我選進宮來,自然盼望能為家中掙些臉面。”說罷嘆了一聲。想是心怯,終究不敢回頭看我,只借瓷雕的反光查看我的神色。

我心下茫然,良久方道:“常言道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你既知選入宮中不易,為何還要做這樣的事?”

史易珠淡淡道:“因為我不甘心。”

話已至此,已無須再說。我微微嘆息,溫然道:“你身無半職,今天是如何進宮來的?”

史易珠道:“陸貴妃新理內宮,見我們家去年在南方采買的緞子比前年為多,錢卻少花了,故此召進宮仔細詢問。”

我淡淡一笑:“這也不算什麽大事,錦緞的價格依蠶絲產量年年不同。”

史易珠道:“緞子的價格自是年年不同,可是去年倒比前年貴。陸貴妃現在當家,於這些吃穿用度的俗務不能不留心了。皇商們不但往異域販貨,亦輪流采買各項物事供奉內廷。去年我們家是買緞子,今年就只能買些不賺銀子的雜物了。若銀子使得太多,上面不高興,若使得太少,別的皇商便要排擠。怎樣替內府省錢,又不開罪同行,這分寸很難拿捏。”

紅日西斜,屋裏漸漸暗沉。史易珠仍不回頭,索性將擱架上的陳設一一打量:“這麽多皇商,也只有我們史家得了貴妃娘娘的召見。我自是盼著貴妃能將我重新選入宮。”

不惜得罪同行以求入宮,史家的決心不容小覷。我淡漠道:“當初史姑娘是怎樣出宮的,難道不記得了?現在又要入宮,恐怕不易。”

史易珠道:“我是怎樣出宮的,姐姐是最清楚的。我自問並沒有做錯事,只是因為周貴妃護短,我才不得已托了守孝的名義辭官的。”

我微微詫異:“你竟不覺得你錯了?”

史易珠轉身,眸光一轉,逸出三分不屑:“‘女無美惡,入宮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疾’[71]。杜衡母女有罪在先,我告發在後,何錯之有?我若真有錯,周貴妃何必命我找借口辭官,直說我犯了宮規,攆出宮去就是了。”說著眼中寒光畢現,“是周貴妃偏心,而姐姐又說動慎媛饒恕了於錦素,我方才被迫出宮。我是敗於姐姐的如編貝齒、三寸之舌,敗於我太心急,太輕敵了!”

的確如此,我亦無話可說。於是暗暗嘆息,將盛滿柚子瓤的刻花盤子往她跟前推了推。柚子瓤晶瑩剔透,青白釉色如青玉,史易珠翹起染了鳳仙花汁的蘭花指,不緊不慢地拈了一片送到口中。我嘆道:“子曰: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72]難道這麽久以來,你竟一絲愧疚之情都沒有麽?”

史易珠周身一顫,無聲笑了起來:“那些大義滅親的大話我便不說了。只說這姐妹之情。兩位姐姐如此親密,難道當初便沒有相互侵害過麽?”說著輕輕敲著紅木小幾,“是誰向皇後透露了姐姐曾為周貴妃繪像的事?分明是杜衡。姐姐一襲說辭說服皇後,裁了一半的乳母。錦素姐姐宮裏最得力的溫氏便這樣被趕出了宮,難道不是借力打力,以此驅逐王氏麽?立場有異,各為其主,縱是真心一片,亦不免相互毀傷。”

我微一苦笑,竟無法反駁。史易珠所言,句句正中我心底最隱秘的角落。“史姑娘今日為何要說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