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冊 第二十八章 王道蕩蕩

正說著,突然來了幾個管家仆婦,說是奉了長公主的命令,特來磕頭請安。我一時不知所措,母親早替我備下了銀子,一一賞賜下去。如此闔府的人都來拜年,直鬧了一天,連玉樞和弟弟回來了,也不得好好說話。

到了夜間,我與玉樞同寢。玉樞不斷問起宮裏的情形,直問到我睡眼蒙朧,也不肯停下來。我不禁笑道:“姐姐是不是想進宮?”

玉樞頓時雙頰一紅:“聽你說起宮裏這些好東西,我自然也想進宮去看看的。”

我笑道:“開春了我倒是可以稟明陸貴妃,接你進宮瞧瞧。”

玉樞搖頭道:“母親囑咐過,你在宮裏為官不易。上有兩宮,下有貴妃,還有無數規矩拘著。我還是不進宮了,進宮也只是玩。何必為了這種小事去求貴妃,不懷好意的人還只當你升了女史,便輕狂起來了。”我甚是欣慰,與玉樞額頭相抵,相視一笑。

玉樞又支起身子看著榻上的白狐皮的坎肩,興致勃勃道:“那件衣服真好看,明天能讓我穿一會兒麽?”

我合目道:“姐姐喜歡,只管拿去穿。若不是這張狐皮乃是禦賜,宮中有記档,不然便是送給姐姐也無妨。”

玉樞笑道:“禦賜?這件狐皮是皇帝賜給你的?皇帝長得什麽模樣?”

我想了想道:“皇帝很年輕,也很俊。”

玉樞道:“比信王世子還要俊麽?”

我笑道:“我不知道誰更俊,待你見了,自己分辨吧。”說罷側身拈了她枕上的秀發,在指尖繞來繞去,“聽說姐姐在學習歌藝?學得怎樣了?”

玉樞道:“天天練兩個時辰,著實辛苦。”

我奇道:“姐姐單只學歌藝?”

玉樞道:“還有跳舞。跳舞不為別的,只為增長力氣。氣長了才能唱得珠圓玉潤,如絲綢一般爽滑不斷。若上氣不接下氣,就是一匹撕裂的破布。”

我笑道:“怨不得姐姐身量比過去好多了,想是因為跳舞的緣故。”

玉樞一指頭戳在我左臂上:“你又笑我。你能進宮做女史,我便不能學歌舞?”說著仰面長嘆,“將來你做到女典的時候,我能在宮中做個歌舞教習,也就知足了。這樣咱們兩個天天都能在宮中相見,你說好不好?”

我笑道:“自然是好。”復又好奇,“姐姐唱一曲給我聽好不好?”

玉樞甚是興奮,竟從被窩裏跳了起來。我一把扯住她:“外面冷,快進來。”

玉樞咯咯一笑:“師傅說唱歌要站起來,氣才能一貫而下。你只管躺著,我唱給你聽。”

我蒙著被子笑了許久,方探出腦袋道:“學了歌藝,反變成個瘋丫頭了。”

玉樞本來已氣沉丹田開口欲唱,忽聽我說她是瘋丫頭,頓時泄了氣,鉆進被子來,雙手呵癢。我一邊亂動一邊告饒。忽聽有人敲了兩下門,母親的聲音在外面道:“夜已深了,還是早些歇息吧,十裏外就能聽見你們兩個在鬧。如今都大了,還鬧不夠!”

我和玉樞連忙屏氣斂聲,將頭蒙在被中哧哧直笑。待母親走了,我方輕聲道:“不必站起身來,輕輕唱一曲我聽聽就是了。不要再將母親引過來了。”

玉樞笑嘻嘻地問道:“你想聽什麽?”

我忙道:“現下最時興的曲子,唱一支我聽聽。”

玉樞想了想,開口唱道:“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問遺君,雙珠玳瑁簪,用玉紹繚之。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雞鳴狗吠,兄嫂當知之。妃呼豨!秋風肅肅晨風飔,東方須臾高知之。”(《 樂府·有所思》)

音調悲緩,卻不自傷。隨口哼出,滿是溫柔哀婉。“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以往,勿復相思”,何其決絕。不正是慎媛麽?

玉樞唱了兩遍,見我閉目不語,便推我道:“好聽麽?”

我含糊道:“很好聽,但是太傷感了。換支別的曲子來。”

玉樞一笑,換了一支哄小兒入睡的搖籃曲。我閉目傾聽,不知何時已陷入夢中。

第二天是正月初三,我受啟春和蘇燕燕的邀約往蘇府赴宴。清晨向熙平長公主問安之後,仍由王大娘隨轎送我去蘇府。

京城裏的達官顯貴多環城北的皇宮居住。蘇禦史的府邸卻坐落在城南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巷的盡頭,名喚葫蘆蘇巷。小巷前段狹窄彎曲,兩旁民居擠擠挨挨。盡頭一座門樓,門樓之後便是一片葫蘆形的空地,內寬外窄。外面是七八間整齊的廂房對列兩旁,葫蘆腰處乃是二門,裏面是一座二層小樓。門樓黑瓦灰磚,題字是“時然後言”[68]四個大字。

蘇燕燕仍舊穿著玫色錦襖和牙白長裙,領著兩個丫頭、一個仆婦在門樓前迎接。小巷裏鋪著厚厚一層炮仗碎屑,紅彤彤的像陛前的紅毯。許多穿紅著綠的百姓站在自家門口向外張望。小孩子們團團圍了上來,笑嘻嘻地打量。蘇家的女人從袖中掏出一包糖果分了下去,孩子們仍是不肯散去,在大門口探頭探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