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冊 第二十二章 無中生有(第2/5頁)

不待我說完,便覺芳馨滾燙的手心烙在我的手背上:“姑娘又忘記了,奴婢自打追隨姑娘,便永遠都是姑娘的奴婢。誠如姑娘所言,在這宮裏,背主的刁奴是沒有立足之地的。再說,以姑娘的人品學識,何愁一時的困頓?”

我心中感動,不覺喚道:“姑姑……”

芳馨道:“姑娘不必傷感,且放寬心。奴婢去了。”

芳馨走後,我思緒翻騰。皇帝、周貴妃、錦素、內起居注掉入水中、一個念一個寫,如此還有什麽是不可捏造的!皇帝拿不出皇後的短處,竟然要修改內史來構陷皇後!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曾娥承幸,龍裔死於腹中。皇後於皇帝親征時,顢頇疏忽,使皇子隕夭,縱不是有意殘害,亦難逃罪責。如此無恥的手段,竟然出自那個消瘦文弱的青年之手,不愧是當年殺了長兄長姐,廢黜先帝貴妃的皇太子。如今年關將近,陸貴妃也臨盆在即,皇帝必然在近日處理此事,廢後已刻不容緩。

南廂中炭火旺盛,又與芳馨說了許久的話,不覺燥熱焦渴。轉眼見小紅木幾上早已涼透的綠茶,忙端了起來。茶盞與碟子相碰,發出叮叮輕響,碧綠的茶湯在燈下浮光蕩漾,險些濺了出來。此時我方覺左手似是完全不聽使喚,只得重重將青白瓷盞頓在小幾上。青白釉如玉的光澤,映出我此刻不可掩飾的惶恐雙目。廢後——這一日終究是來了。

聲音驚動了外間的綠萼和紅芯,兩人忙進來查看。綠萼見茶已涼,頓時滿面通紅:“這是奴婢的疏忽,請姑娘責罰。”

我擺手道:“出去吧。”

綠萼見我焦躁,不由怯怯道:“夜深了,姑娘可要梳洗麽?”

我心緒難平,深吸一口氣道:“去拿一碗五福安神湯來,把炭盆端出去吧,栗子都糊了。”

兩人見我神色不似往常,便一言不發地退了下去。我推開窗戶,一絲冷風如一線冰涼的蛇身纏繞,我渾身一顫,只覺心底深寒勝過窗外的積雪。

當年皇帝還只是一個初登帝位的少年,徒有地位而權勢甚微,還要依靠驍王黨的宿將鎮守邊境。時值廢驍王造反事敗,皇帝不但沒有深究,反而娶武英伯次女裘氏為後。如今時移境遷,皇帝羽翼豐滿,大約不再需要那些老將了。清算驍王黨,只是遲來十年,終究逃脫不掉。從廢後始,恐怕前朝也將風波不斷了。

皇後雖然從不得皇帝的寵愛,但總是七年夫妻,還生了一位皇子。為了廢去從無過犯的皇後,皇帝當真煞費苦心。罷了。皇帝的狠心與偏心一至於此,我只是個最卑微不過的局外人。縱然明白一切,卻無話可說,更做不了什麽。

這樣呆呆地坐了好一會兒,復又覺手腳冰涼。綠萼端了五福湯進來,見門戶大開,不禁哎呀一聲:“姑娘怎麽打開了窗戶?”說著便爬上榻關窗,忽然低聲喚道,“姑娘,二殿下和李嬤嬤回宮來了。”

我一怔:“姑姑去打探前面何時散宴,但既然殿下都回來了,怎不見姑姑回來?”

綠萼不答我話,只道:“二殿下好似在哭。李嬤嬤帶著殿下往靈修殿而來。”話音剛落,便聽見簾外驟然響起了高曜尖利的哭聲。布簾猛然飛起,高曜小小的身軀如利箭般躥了進來,撲入我的懷中,抓著我冰冷的手道:“玉機姐姐,這是怎麽回事?”

我見他涕淚橫流,氣堵聲噎,心中一動,忙將他抱上榻,掏出帕子為他擦拭眼淚,又問緊隨而來的乳母李氏:“出什麽事了?”

此刻只有李氏和高曜在南廂中,其他宮人都奉命守在殿外。李氏臉上的驚惶無措一望而知,她勉強鎮定下來,瞥了一眼綠萼。我忙吩咐綠萼道:“再盛兩碗五福湯來,炭盆清理好了麽?快些拿進來吧。”綠萼應聲出去了。

李氏正欲說話,我伸出右手止住她道:“嬤嬤,且讓我先說。是不是聖上因為曾娥母子的死問罪於皇後娘娘了?”

李氏愕然道:“大人如何得知?”

不待我開聲,高曜自我懷中擡頭道:“不是不是,母後都說了她並沒有害曾氏,連皇祖母也說母後不是有心的,可父皇還是讓母後跪著。孤再也不喜歡父皇了!”說罷又哭。

我目視李氏,李氏點點頭,淚水奪眶而出:“確如殿下所說,只是周貴妃立刻遣了皇子公主們出來,之後如何,奴婢卻是不知道了。”

我再次為高曜擦幹淚水,柔聲道:“殿下難道忘記了?今天午後,陛下還來長寧宮陪殿下玩耍呢。陛下這樣疼愛殿下,殿下怎可口出忤逆之音?”

高曜瑟縮,瞠目茫然:“父皇……真的疼愛孤麽?孤最喜歡母後了,為何父皇待母後不好?”

我肅容道:“《孝經·聖治章》有雲,‘孝莫大於嚴父’。《士章》則雲,‘資於事父以事母,其愛同;資於事父以事君,其敬同。故母取其愛,而君取其敬,兼之者父也。’殿下還記得麽?”[54]高曜點點頭,我接著說道,“聖上是君亦是父,無論聖上如何處置皇後娘娘,殿下都應當敬之愛之,絕不可有半分輕慢和質疑。凡是聖上的旨意,都當遵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