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冊 第十六章 斬錯謝吳

積年的焦慮似月下洶湧的潮汐,在暗夜驟然湧上,吞噬所有的希望。皇後面色發白,身子微微一顫,忙扶起我道:“玉機有何良策?”

良策?不,我只有“皇命”,並無“良策”。

“臣女有一箭雙雕之策,只怕娘娘舍不得。”

皇後道:“只要為了我的皇兒,本宮沒有什麽舍不得的。”

我肅容道:“王嬤嬤羞辱陸貴妃,致貴妃大病一場,已觸犯宮規。聖上尚未有所處置,這是敬重娘娘、不願娘娘難堪的緣故。然朝議紛雜,諫官飛章,聖上以家事,慚見臣工。豈有因一保姆而辜負聖恩的道理?”

皇後越聽越驚:“這樣的小事,如何連前朝都知道了?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我垂頭冷笑。如此重要的事,裘家竟無一人進宮報訊,也不知是皇帝隱瞞得好,還是裘家的人太過愚蠢。“臣女自家信中偶聞。”

皇後怔了半晌,方才醒悟:“是長公主……”

我忙道:“娘娘何不下旨,只說如今皇子公主都大了,只留一位乳母服侍即可,厚賜王嬤嬤,遣出宮去,順勢將大殿下的乳母溫氏也趕出去。如此娘娘不但寬了聖主的心,保全夫妻之情,亦獨得公允明斷之美名,也不會得罪陸家。且除去了溫氏,周貴妃便如同斷了一臂,豈不大快人心?”

皇後道:“這主意何止一箭雙雕!”頓了一頓,復又遲疑,“你這樣說,當真不是挾怨報復麽?”

我早料到她有此一問,從容答道:“若娘娘以為如此有益,便照此行事。若以為無益,那便棄臣女之言不用。但問利害,何問用心?”

皇後笑道:“難怪長公主一直誇你好,是個有氣性的。”復又嘆,“本宮難道連怎樣對皇兒好都不知道麽?只是故人之情難舍。”

我微笑道:“臣女鬥膽問一句,究竟與陛下的夫婦之情要緊,還是與王嬤嬤的故人之情要緊?”

皇後嘆道:“罷了。明日本宮就下旨,裁了皇子公主的乳母。”

我鄭重拜下:“娘娘英明。”

皇後道:“起來吧。從今往後,本宮就將二殿下交予你了,你要精心侍奉,不能有半分差錯。若將來二殿下封為太子,本宮記你的首功。”

我恭敬道:“臣女何敢居功?只望娘娘得償所願。”

皇後自發間取下一支紅寶石蝴蝶簪,招手令我上前:“這蝴蝶簪乃是東塢供品,上面的寶石色如牛血,明亮通透,就賜給你。”皇後又扶了扶鬢邊的另一支紅寶石蝴蝶簪道,“這兩支簪原本是一對。還望玉機謹慎持重,勿負本宮之望。”說罷親手為我戴上。

我深知其意,甚為感動。當下步下鳳座,向上伏拜謝恩。

從椒房殿回來,但覺疲倦已極。心中大石已然放下,黑甜一覺睡到天明。午後,皇後頒下懿旨,著永和宮乳母溫氏、長寧宮乳母王氏、遇喬宮乳母伏氏和思喬宮乳母元氏,往內阜院領賞,即刻出宮。

懿旨下到長寧宮裏的時候,我正在翻看一冊史書,書中說:“吳楚反,聞,晁錯謂丞史曰:‘夫袁盎多受吳王金錢,專為蔽匿,言不反。今果反,欲請治盎宜知計謀。’丞史曰:‘事未發,治之有絕。今兵西鄉,治之何益!且袁盎不宜有謀。’晁錯猶與未決。人有告袁盎者,袁盎恐,夜見竇嬰,為言吳所以反者,願至上前口對狀。竇嬰入言上,上乃召袁盎入見。晁錯在前,及盎請辟人賜閑,錯去,固恨甚。袁盎具言吳所以反狀,以錯故,獨急斬錯以謝吳,吳兵乃可罷。”[40]

我冷笑,以王氏比晁錯,當真擡舉她了。

忽聽門外一陣嘈雜,原來是王氏在院中坐地大哭。轉頭見我坐在案前讀書,便漲紅了臉,怒氣沖沖地往靈修殿來。芳馨和綠萼早得了我的吩咐,帶著小錢等四個內監,攔住了她。王氏無奈,只得在門外大聲罵道:“都是你這個狐媚坯子,不知道在娘娘面前下了什麽藥!朱玉機,你出來,與我同到娘娘面前說個清楚,看誰是忠,誰是奸!誰是黃,誰是黑!”說著又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罵,汙言穢語,不忍卒聞。

芳馨笑道:“嬤嬤省些口舌,留著力氣到內阜院去多討些銀子要緊!”又道,“如今是皇後開恩放嬤嬤回家去與夫君孩兒團聚,是天大的好事,嬤嬤哭什麽呢?”

我走出靈修殿,親自將綠萼早就封好的銀子遞給王氏身邊的小丫頭。她在見到我的一刹那,嚅動的口舌頓時僵臥不動,院中清凈下來。我扶了扶紅寶石蝴蝶簪,說道:“嬤嬤今日榮歸故裏,玉機真心替嬤嬤高興。願嬤嬤身子康健,萬事順遂。些些餞禮,不成敬意。”

乳母李氏早便讓人收拾了王氏的物事,堆在院中了。王氏雖然一再求見皇後,但皇後只是狠心不見。日落時分,她終於無可奈何地捧著內阜院賞下來的二百兩白銀,被眾多內官丫頭送出宮去。臨走之前,芳馨還扣下了十兩銀子作為如意館裱褙所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