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冊 第二章 梨花忘典(第3/5頁)

當下玉樞默默抽了一張。畫上一個帝王打扮的男子高坐在步輦上,向地上一個宮嬪模樣的女子伸出右手,女子在下辭謝。玉樞微笑道:“這叫作卻輦之德。漢成帝邀請班婕妤同乘,婕妤道,賢聖之君皆有名臣在側,三代末主乃有嬖女[5],因而辭謝。後世用卻輦之德比喻後妃之德。”

柔桑奇道:“什麽叫作三代末主乃有婢女?難道不是所有的主君都有婢女的麽?”

眾人大笑。高旸忽然道:“玉樞難道有志成為賢妃麽?可如今進宮的是玉機,若要成為賢妃,也當是玉機。”

玉樞頓時滿臉通紅,垂頭道:“奴婢失言。”

我不覺厭惡:“我既畫了,姐姐就能說,有何失言之處!”說著翻出一張畫,但見一美人坐在鏡前細細描畫兩頰的紅梅,“這張典故,叫作梅花妝。”

柔桑拍手道:“我喜歡母親作梅花妝,姐姐快說。”

我緩緩道:“武則天每對朝臣,令上官婉兒伏於裙邊做書記。某日婉兒好奇,擡頭窺探群臣,被武則天以鎮尺擊傷面頰。傷愈後留疤,婉兒便以梅花貼在雙頰,遮飾疤痕。誰知這竟為她增添清麗之色,梅花妝自此風行宮闈,傳至本朝,深受女子的鐘愛。”

高旸若有所思,並不說話。柔桑不解:“玉機姐姐,我聽不懂。”我點頭道:“待亭主長大些自然明白。”

柔桑蹙眉道:“這個故事不好聽,玉機姐姐,還是說別的吧。”

忽聽門口有人叫道:“謝天謝地,亭主在這裏,讓奴婢們好找。”原來是柔桑亭主的奶娘領著一幹女人到了。高旸甚是掃興,拉起柔桑的手道:“柔桑,我們回去吧。”

柔桑不樂:“我還要聽玉機姐姐講故事。”

高旸笑道:“今日她已經說了最好聽的典故了。你不明白,表哥回去慢慢說與你聽。”說罷向我凝視片刻,與柔桑前呼後擁地離開了。

鹹平十年四月初二,是我入宮應選的日子。這一日春陽煦煦,溫暖宜人。我上著丁香色木槿暗紋綢衫,下著紫藤長裙,外籠銀紗,以紫晶墜裾。動有瀲灩柔光,行若深澗流水。母親為我梳了一對螺髻,兩頰貼上梨花鈿。稚嫩圓潤的臉龐雖嬌美,卻多了一雙刻板無趣的笑靨。我的發絲未夠健壯,因此平時並不梳髻,只用發帶綁束。此刻高挽雙髻,略加妝飾,仿佛一下子大了好幾歲。

母親為我仔細整理了衣衫,不禁贊道:“長公主的眼光果然不錯,這身衣衫確是氣派。”

我擡起一只腳,不停地踢著裙角的紫晶:“女兒更喜歡隱翠。”

母親忙按住我不安分的小腿:“隱翠到底素簡了些。你是長公主府出去的,穿得太寒酸,實在不像話。聽說前些日子殿下還給了你兩個丫頭,你怎麽不要?”

我挽上披帛,對鏡往發髻上簪了一枚青金石花釵:“我知道,與我一道進宮的小姐都有丫頭服侍,所以長公主特意調兩個丫頭來服侍我。但我不能要。”說著自鏡中定定看著母親,“一來我自己也不過是個丫頭,二來,萬一選不上,我還得回來,到時候這兩個丫頭我自是沒臉留著。何況氣派不氣派,和有沒有丫頭服侍,並不相幹。”

母親點頭贊道:“難為你想得周到。”說罷為我系上一只月蟾紋碧玉佩,輕輕道,“但願我的玉機蟾宮折桂,一鳴驚人。”

妝飾完畢,於是去上房拜別父親。父親打量我一身裝束,連連點頭:“我兒定能中選。只此一件,雖然你回復卞姓,但日後在宮中,你還是要說自己姓朱,知道麽?”

我盈盈拜下:“女兒謹記。女兒若能入選,定不忘父親素日的教導。察言觀色,謙恭勤謹,以保全自身為要。若余一絲能為,定以光耀朱氏門楣為己任。奉養雙親,照顧幼弟。還請父親母親放心。”

父親扶起我:“你若中選,便從此留在宮中了。雖說宮中的嬪妃皇子少,但也不能掉以輕心。對人應恭敬有禮,廣結善緣,不可自傲輕慢,與人爭執。我和你母親雖望你高升,但更望你平安。”

我心中不舍,流下淚來。

玉樞在庭院中為我送行。她用石綠色絲線在隱翠上繡了幾片竹葉,做了一個香囊。香氛澹澹,不絕如縷,內中盛的正是我們一起晾曬的梨花。

玉樞哽咽道:“雖然不能穿隱翠進宮,但戴著這個香囊,總勝過什麽也沒有。這竹報平安的花樣,是我的一片心意。”說著,親手將香囊系在我的腰間。我甚是感動,日前的些許不快早已煙消雲散。

朱雲一味躲在房裏哭泣,不肯出來。我只得在窗外囑咐他孝順父母,好好讀書。父親和母親不免又多說了幾句,直到前面來人催促。我只得擦幹眼淚,拜別雙親,跟著來人去見長公主。

踏出自家的院門,哪怕還在長公主府中,心情立時變得不同。從此以後,一切都要靠自己了。我悄悄解下玉樞所贈的隱翠香囊,藏在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