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冊 第二章 梨花忘典

我與玉樞自小同塌而眠,自宮中遣人來教導我禮儀規矩,我倆便分開居住。

冬去春來,時氣漸暖,院中的梨樹已蓬勃綻放。碎玉紛紛,瓊屑飄飄,打上來的井水常飄著幾片花瓣。雨後天晴,我坐在窗邊閑閑翻著一卷書,見昨夜還高高在上的梨花在風雨中密密落了一地,不由生出一絲“高岸為谷,深谷為陵”[4]的滄浪寥落之感。

少頃,玉樞走入院中,原來已不知不覺到了柔桑亭主下學的時辰。她沒有看見我,徑直走入屋子,取了一只秘色大磁盤和自制的竹柄小花帚出來。此時她已換了一襲縹色衣裙,如被春風剛剛染綠的新葉,猶帶著初萌的羞澀。裙角綿延無邊的纏枝蔓草,隨著她的腳步,慢慢纏住我的呼吸。她赫然穿著我的隱翠。羅裙翩然,玉樞在樹下掃起滿地落花。

玉樞躬身將落花捧到盤中,驀然仰首,正與我目光相遇。她站起身來,面色通紅,捧著瓷盤進退無措。我這才醒悟,原來玉樞並非貪愛這身衣裳,她是一心想進宮啊。每年春天,我們姐妹都會一起收集落花縫制香囊,今年因選女官之事,她竟心懷芥蒂,拋開了我。

玉樞與我是一胞雙生的姐妹,我們的相貌身材幾乎一模一樣,她身著隱翠的模樣和神態宛如我在鏡中。玉樞呆了片刻,忽然背過身去。我去廚房拿了一只竹箕,接過她手中的花盤,將落花傾入箕中。玉樞會意,打來井水,我倆如往年般將落花沖洗幹凈。流水嘩嘩地落在溝裏,如我的心事傾出。潔白花瓣躺在略有青意的新箕中,帶著瑩瑩水珠,在陽光下有四散的流光。我們將所有落花都掃起洗凈,均勻地鋪在數只竹箕中。自收集到鋪曬,玉樞始終一言不發。

我努力使自己的笑容不那麽生硬:“姐姐,你穿隱翠很好看。”

玉樞櫻唇微顫,不敢正視我:“這衣裳本是你入宮要穿的,你不能穿了,我才穿的。”說到最後,聲如蚊蚋,幾不可聞。

我笑道:“一母同胞,分什麽你我?我的衣衫就是姐姐的,姐姐喜歡就只管拿去好了。將來我進了宮,一定想辦法接你進宮。聽說宮裏的梨花很美,咱們還一起收花洗塵,曬幹了做香囊,可好?”我一口氣說完這幾句話,不知怎的,竟也觸動心腸,鼻子一酸,眼前一片模糊。玉樞低下頭,擡起簇新的袖子,胡亂拭淚。

忽聽門首有嬌音響起:“玉機姐姐在麽?”我倆匆忙收淚。一回頭,卻見柔桑亭主俏生生立在門口,身後是信親王世子高旸。

柔桑身著淡黃小襖,像一朵迎春花撲進我懷中,又拉著玉樞的手不放。我笑著扶好她,方行了一禮。

高旸這才緩步而入。自從上次在甬道一別,我和他足有三個月沒見。他又高了一些,兩頰冒出零星痘點,一張臉脫去了稚氣的輪廓,圓湛中微露棱角。一身竹紋長衣,腰下絲絳萬縷,風度翩翩,悠然閑適。我和玉樞連忙上前見禮。

高旸蹙眉道:“這是怎麽了?好好的哭什麽?”說著看一眼隱翠,笑道,“這件衣裳我見玉機妹妹穿過。難道你們兩個為爭衣服,所以惱了?”一語言中症結,玉樞赧顏垂首。

我笑道:“我和姐姐才不會為了一件衣裳起爭執。”

忽聽柔桑嬌聲道:“玉機姐姐,我都有好幾日沒見你了,好容易我讓表哥帶我來,你只顧著和他說話!”

玉樞忙拉了柔桑的小手,帶她到院中的石桌邊坐下:“世子與亭主請稍坐,奴婢去沏壺茶來。”猶豫片刻,又叮囑我好生作陪。

三人圍著石桌坐定,我笑道:“亭主怎麽到這裏來了,長公主殿下知道麽?”

柔桑翹起雙唇,賭氣嗔道:“母親不準我和大表哥去花園放風箏,真討厭。”

我知道熙平長公主對女兒期許頗高,有時不免管束得嚴些,柔桑為此常向我們抱怨。我瞟了一眼高旸:“世子怎能將亭主帶到這裏來,也不多叫幾個人跟著。”

高旸抱屈道:“柔桑一下課就央我帶她放風箏,姑母不同意。她又逼著我帶她來這裏,差點將我的袖子扯破,難道我不帶她來麽?你這院子裏又有什麽吃人的物事,難道除了你們姐妹別人都來不得?”

不待我說話,柔桑便叫道:“玉機姐姐別怪表哥了,是我讓表哥帶我來的。我好久沒見姐姐了,難道就不能來看看姐姐麽?”

高旸道:“我們還是回去的好。巴巴地過來,有人還不領情。”

我忙起身行了大禮:“世子玉趾光降,奴婢惶恐。言行無狀之處,還請殿下寬宥則個。”

高旸笑道:“既賠罪了,孤便不與你計較。”說著示意我坐下,“只是我們四個白坐著,做些什麽好呢?”

柔桑拍手道:“我要聽玉機姐姐講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