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廣袤的平原上方, 空曠卻又窒息。

雖是故人相見,然而沙場交鋒,沒有任何舊交可言——在北燕軍中笳管嘹亮吹響的一刻, 晉軍中戰鼓雷雷,震蕩曠野, 回聲不絕!

兩軍穿插直入對方陣列, 如長-槍-刺刀血戰激烈。尹婕妤在主陣後方, 掌控著戰局, 斥候不斷往返喊前線軍情, 她的眉宇間也越發凝重。

雖然曾在馬球場上與赫連嫣打得難看,但此刻她要承認, 赫連嫣實在不愧為赫連家族的女兒, 即便在北燕一眾精銳武將中, 也稱得上後起之秀。

信都與扶柳交界之地, 雖非主戰場, 可赫連嫣卻拿出了精銳之兵的氣勢,將這近萬人的軍陣操練配合得天-衣無縫。可見她雖性子急莽,卻也有心細之舉, 並不是逞個人之勇的蠻將。這樣膽大心細的人, 尤其難對付。

——可惜了。

戰場局勢時刻急迫, 尹盛蘭沒有心思去想這份惋惜是出於什麽心情。

她揮臂做出了個三個大手勢, 副將在一旁見狀,趕緊向後方傳令,軍鼓重新擊令, 前方變換軍陣,如潮水般退往兩側夾擊合圍。

在這片變動中,尹婕妤驅馬而出,她身後的中軍猶如尖刃,猛-插敵軍中心!

……要是劉婕妤、方婕妤她們在就好了。

騎在馬上,風沙撲面、視野顛簸,尹盛蘭忽然冒出這樣的念頭來。

她們小時候一起賽過馬、一起蹴過鞠、一起習武射箭、一起賞春遊園。

一起與國子學那群紈絝小子們打群架。幾個姑娘家靠著眼神交流,配合默契,打得人家府邸上門來問罪。

可從什麽時候起,總覺得見面笑一笑,都好似隔著一層霧障,好似生了隔閡?

興許是隨著年齡漸大,加笄行禮,嫁入宮中與皇帝為妾吧。哪怕曾經交情再好,對面相見,心中裝著榮寵、背負命途,也總有些說不出的悵惘了。

不知該怎麽穿透那層霧障,像小時候那般,可以心無芥蒂地手牽手。

可像今日今時的戰場,在最接近生死、最激烈交持的時候,下意識地就會懷念曾經並肩為友的同伴。

懷念她們帶來的,抵背的信任、踏實的安全感。

如果劉婕妤在,她會殺進殺出,擾亂北燕陣法步調;如果方婕妤在,她會穩重配合,拖住赫連嫣以便合圍……

“下一次。”

尹盛蘭默默對自己說。

——只要這次贏了,贏給天下人看,日後劉婕妤、方婕妤她們就有機會……像小時候那樣,她們一道並肩而戰!

她攥緊韁繩。這一仗不僅是為三哥和將士們贏,不僅是為晉國和中原百姓贏,也是為了劉婕妤、方婕妤她們,為宮中的姊妹們,為天下有志的女子們!她必須要贏!

晉軍輕騎兵忽然合圍兩路,如水流分渠,後方重騎兵壓陣,旌旗在風中招搖。

北燕軍中,赫連嫣遠眺,指揮著右軍變陣。她已經意識到,這是晉軍善用的陣法——但尹盛蘭經過了判斷,沒有在初交兵時就擺陣,而是考慮了士氣、天色、戰場時間、耐性和耗損等,在觀察了兩軍許久後,才謹慎做出了這樣的應對。

遠遠的,她笑了下,向尹盛蘭比了個拇指的手勢。

她從不吝於誇贊敵人,因為,任憑他們再強大,她也不懼!

——可惜了。

她們同時想。

要是沒有戰爭,要是她們都只是仗劍遊歷的普通人,也許可以花間一壺酒,笑談天下事,做個傾蓋如故的朋友,酒逢知己,縱然痛飲千杯又何妨?

赫連嫣熟用一切槍戟弓矛,她本不必沖鋒在前,此刻卻驅馬上前,親自帶頭沖殺。她長刀揮出大開大合,一路殺氣淩厲,將晉軍紛紛斬落於馬下,以振北燕士氣軍心。

她認真起來了。與之前的所有認真都不同,這是發自內心對敵軍將領的敬重,所以更要全力以赴,才對得起這場勝負之戰!

她的背影像是屹立堅-挺的豐碑,為北燕軍隊壯起了信念。他們高聲喊殺,沖入晉軍陣中。馬蹄下黃沙飛揚,塵土四濺,每一刻都是生與死的一瞬。

兩軍不斷變換陣型,尹婕妤和赫連嫣幾次交手,各有勝負。二人也無暇戀戰,因時刻要調度軍陣。周圍士兵不斷前仆後踣,刀劍錚鳴聲在她們耳邊交織成亂世之曲。

隔著四周人馬,隔著血霧塵沙,她們從對方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冷酷、堅硬,帶著必殺和必守的信念,絕不退縮一步。

長-槍從左前方斜刺而來,尹盛蘭抓住那個北燕騎兵的槍頭,反手將他搗落下馬,長-槍在她手中轉了個弧,被緊緊握住。她槍戟並用,快如影光,招招俱是殺伐氣勢,迫得赫連嫣一時進退不能,竟難以招架。

長-槍橫掃過來,赫連嫣仰身貼住馬背,直起身時,尹盛蘭正騎馬交錯兩步,反手又是一戟襲來!赫連嫣歪過身子,閃避她這淩厲的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