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人們迷茫地看著白婉儀, 可想到胡人的猙獰與兇戾,就害怕得幾乎站不住身子。

她們做不到偉大, 只想活著。

白婉儀分析道:“現在是這樣的情況——西關口失守,並州軍府必然很快得到戰報, 此刻援軍應該已在路上。只要等來援軍, 我們就可保無虞。”

聽她這樣說,她們臉上的神情才為之一松,有人額手稱幸,有人合十禱告。

可白婉儀話鋒又一轉:“但, 西魏人也不會幹等著。他們搶下了西關和關寧, 下一步, 就會占據附近的村落、雞鹿塞的四周——好在這裏設伏, 重創我軍。”

這是她的推測, 胡人下一步的戰略企圖——雞鹿塞在漢代之所以是塞北隘口,全仗地勢高,前面就是狼山峽谷, 是個天然伏擊的好地方。西魏人當然不會放過這裏, 重創晉軍的大好時機。

方才關寧城門搶殺時, 鮮血刺目的紅還留在眼中, 尚未褪去。要是西魏人追過來, 又會發生什麽?

“——西魏人的殘暴,你們都已見過。同方才一樣,他們的屠刀會落在我們身上,馬蹄會踏過孩子們的頭顱!”

白婉儀的猜測令人絕望, 人群中又是一陣騷動,有個頭發枯黃的女人,胸前布包裏蜷著熟睡的嬰孩,湊過來問道:“那……那我們現在,往哪裏逃?”

“哪裏都逃不了。”白婉儀平靜地回她,那女人渾濁的雙眼浮起一層霧氣。“你們再怎麽跑,腳程也比不過西魏人的快馬。還記得祥和年間的兩腳羊比賽麽?”

沒有人吭聲,臉色均已慘白。那是百年前的舊事了,但邊境依然流傳有胡人吃人的傳說,當時的胡人擄殺大批漢人女子作為食糧,甚至還比賽誰抓的多。

白婉儀道:“所以,唯一能活命的辦法是堅守不出,以雞鹿塞為屏障,支撐到援軍到來。我知道你們害怕,可……總要克服這種恐懼,才能讓自己和在意的人活下去。”

她們怔怔站在風沙裏,眼淚不知何時被吹幹。

人很難戰勝心中的恐懼,但她們已經被逼入絕境。正如婉娘子所說,為了孩子,為了活命,也是為了生的尊嚴,不能再哭哭啼啼,不能再任人**。否則援軍還沒等來,大概會先被敵人屠戮。

如果都是死,那就像她說的那樣,要死的值當一些,至少要換回孩子的性命,把被搶走的土地和牲畜、莊稼奪回來!

人群外,有幾個倚著殘墻而立的女子,她們從進雞鹿塞起就和人群隔開,一眼望過去涇渭分明。她們的衣裙和香粉,向人們昭示著身份,關寧縣唯一一處風月館的官妓。

她們似乎也不想同別人混在一處,事不關己地看著白婉儀,想看她這楚楚纖細的身影,能說出什麽撼動人心的話來,讓這群一盤散沙想要活命的人,能聽從她號令。

結果聽到她說,她們每個為活命而抵抗西魏鐵騎的人,都會受張將軍的庇佑。

張將軍至死無名,只是代父出征,在軍中因戰功彪炳,憑本事升任武官。但其實直到死的時候,也只是六品武職——她出身寒門,這個品級已經是走到頭了。

她殉國後,在當時的宣寧侯世子極力爭取下,朝廷為她追封三品將銜。當初受她所救的將士們心懷敬慕感激,敬稱她一聲張將軍,是以有了她的傳說。

聽她娓娓的聲音,那幾個官妓一怔,不禁直起了身子,原本平淡而麻木的神情,逐漸龜裂,底下驀然閃過一絲難言的光。

她們其中,有人憎惡這個朝廷,有人憎惡這個人間。

這世道有什麽可以值得留戀?這人間萬象有什麽值得珍重?她們活到如今,不是因為被珍重,而是靠著被**,以被**來換取性命苟活。

讓這扭曲的一切統統毀滅於刀與血之下,湮沒在黃沙塵埃中亙古沉寂,才是想看到的。

天下興與亡,不在意。百姓生或死,不在意。她們自己的死去與活著,也沒有什麽區別。

可白婉儀一身素衣、混雜著血跡和沙塵、看起來有幾分狼狽,卻喚起了她們心中埋藏已久的渴望。

因為這些年,每逢絕望時,那個被活剮於敵人陣前卻隱忍不言的張將軍,就好像被一筆一劃勾勒出了鮮活容貌,生氣勃然地駐在心裏,成為了遙不可及的信仰,告訴她們——雖然她們淪喪尊嚴苦苦掙紮,但這世間,也還是有女子被萬人敬仰,是被尊重和善待的,是希望與光芒。

雖然她的枯骨早已埋入了黃沙,甚至不知其名,然而她似乎總活著,精魂未絕,依舊注目著她們。

所以,如果要死的話,也要死得壯烈一些。而不是渾渾噩噩,以官妓之身病死老死在邊關,背負一輩子的屈辱不甘。

“我跟著你吧。”官妓中,有個女子站了出來。四周的人紛紛朝她們投去驚異的目光,仿佛在震驚——什麽時候妓-女也心懷家國,知道出來抵抗胡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