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第2/3頁)

於是這仗看起來,打得進退不得——若繼續進攻,晉軍無兵無糧、主帥重傷、士氣低落;若放棄退守,晉軍因為這一戰已損失慘重,朔方城會面臨更為孤絕的境地。

怎麽看都不是一個好結果。

那一夜酈清悟扔了筆,畫滿了圖形數字的紙亂鋪了一地,他在茫茫夜色下靜坐,甚至忘卻了冷,任寒霜落滿了肩頭。月色下的他像個漂亮卻沒有溫度的冰雕,甚至沒有神情。

他腦海中很亂,想了很多很多,從以前到現在,從出世的願景到入世的無奈,不僅僅是蕭懷瑾總因帝王抉擇而為難,他身為擔負守護職責的人,這樣時刻同樣為難。

便想起了師父說過的話,要洞察天機,要知三界事,要明天文地理,得要有真正的智慧,否則撐不起,總是心亂,總做蠢事,自己就被拖垮了。所以真正入道門的都是聰明人,不聰明邁不過這個門檻兒。

他自然是聰明的,才有很明確的善惡觀和是非因果論,知道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他以前從未覺得做一個決定有多難,可如今卻真的猶豫。他不知道該問誰,已經走到洞察天機這一步,身邊已經沒什麽人有資格或智慧指點他,可他如今真正茫然。

——明知是死,是輸,卻沒有退路,究竟該不該為之?

什麽趨利避害,君子不立危墻之下……都已經成了空談。

戰爭中沒有簡簡單單的非此即彼,為或不為。

若不去打高闕塞,朔方一座孤城矗立於西關,面對著拓跋烏和叱羅托的四萬雄兵,早晚也要失守,不過是早死和晚死的問題。

戰役的事情要用戰略的眼光去看,倘若放在多年前,朔方城失守了,朝廷咬咬牙,也就是心痛一番,總還能有余力將西魏人擋出去。那時候就沒必要拼著性命去救高闕塞。

但如今,陳留王和朝廷軍在長州膠著的情況下,北燕還在蠢蠢欲動屯兵邊境的情況下,朝廷已經失不起朔方這道關門,更沒有余力抵擋長驅直入的西魏人了。

所以,若不想引發連環崩潰,這艱難的西關之戰,付出再大的代價也要頂住外敵入侵。說得冷血一些,莫說填進去數萬晉軍的性命,即便是蕭懷瑾死在這裏,也未必有西關失守的傷害大。沒了皇帝,長安還能運轉;沒了險關要塞,空架子倒了,就只有亡國的份了。

酈清悟明白這場仗不可避免,是自救之策;卻又不幸,提前預知了它必敗的結局。倘若無法挽救,眼睜睜看著兵敗,對他而言不啻於一場更深的痛楚與噩夢。

那他生下來是為了什麽呢,出宮這些年又為了什麽呢?

那夜月光冰冷又柔情,令他又想到了很多年前,他剛出宮修行沒幾年,帶著父親贈予的佩劍,帶了幾個紫炁護衛,年紀小膽子大地遊歷天下。半途和護衛失散了,身上的錢也被人摸走,在鬧市中被一個賣藝人相救,後來卻發現恩人犯下了殺人搶劫的罪行。

那時候也是這樣的夜,月光冰冷又柔情。他淚流滿面,卻說不出一句質問,因為他永遠忘不了那人臨終前帶著微笑說出的那番話,溫柔的月光照拂著,讓他明白了他們犯下罪行的原因。究竟還是朝廷的過錯。想通了那緣故後,他血液仿佛凍結,冰冷的月光拷問著。

他在溫柔又冰冷的月光下,內心也是這樣撕扯的。知道無可奈何,不知道何去何從。

過往與今夕跨過歲月交織,酈清悟在寒夜中靜坐了一夜,周身是冰涼的,一絲也沒有意識到冷。待翌日清晨,熹光初現時,他終於做出了一個決定。

他必須參與進來,扭轉這場必敗的戰局。

與此,也將付出代價,放棄天眼的身份。

冬月底的這一夜,是蕭懷瑾決定出戰高闕塞的一夜,夜色也難得晴朗。仰頭能看到星辰,酈清悟卻再也沒有習慣性地看天。

羅睺使不確定地問他:“您說看不見了……是說不看大勢了麽?”酈清悟尚能做得到平靜,他們卻不安極了。

酈清悟看著遠方搖了搖頭,風輕輕吹動他的衣擺。良久,城頭下面熱鬧起來,仿佛能聽見喧嘩聲似的,雖然也聽不見。他們似乎是要行軍了。

他也從樹上站了起來,算是答復了手下的人:“看了,也沒用了。”

他已經參與進來了,一旦試圖改變天機,那些與生俱來的天賦也就蒼白無力,關於西魏的戰爭,他再也看不到之後的局勢了。如今的他與平常人無異,最多是會些功夫,帶著精銳侍從。

只默默祈禱,他付出代價借來的運,能夠幫助蕭懷瑾,贏得這一戰吧。

長風十裏,帶來遠方的空曠遼闊。反正也看不透之後的勝負了,成為了普通人,酈清悟的心緒反而前所未有的輕松,是卸下了極大的枷鎖。他吩咐道:“跟上他們,盯緊了柳不辭,必要的時候不惜性命救回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