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烏雲被長風吹散, 撕成碎絮似的流浪,孤月高懸天際, 再次照亮千裏長空。

大地也映射出一片光華,在夜中無比清晰地勾勒出城樓、軍列的輪廓。

站在遠處枝椏光禿的樹上, 遙遙便可將這一幕盡收眼底。一萬八千士兵列陣,聽不見他們的宣誓, 卻聽得見他們的慷慨激昂。

著白衣的是兩個計都使,著朱衣醒目的是羅睺使, 只是站著眺望。樹上還坐了一個人,倘若不出聲, 幾乎很容易忽略他了——身著雪色毛氅,內裏是天青色罩衫, 整個人幾乎隱在皚皚白雪中。

羅睺使觀望了片刻, 不免憂心忡忡:“這樣戰事實在生死難論,沙場上刀槍無眼,陛下未免太過冒險。”

他是反對的,可他人微言輕,無法動搖主人或皇帝的打算, 也就只能站在樹上發表九死一生論了。

酈清悟仍未置一詞,只安靜坐著,一只手撐在枝椏上托著下巴,似是不緊張的樣子,枝幹與積雪遮蔽了月光,一縷一縷的陰影下, 看不清他神色,但看一眼,卻覺寂寥。

許久等不到他表態,那邊城下似乎是在點兵了。一個計都使擡頭望天,見烏雲破碎成絮,透出夜幕中的星辰閃爍,他眼前一亮,提醒道:“天晴了,主人,可以看夜了。”

看夜就是三垣內的人都知道的觀星,酈清悟從小在宮裏養出來的天賦。久而久之,他們都明白,只要天氣好,能看到星辰,辨識出北鬥,繼而找出二十八宿,那麽主人一定能揣知大勢。

計都使帶了紙筆,然而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酈清悟沒有如他們所習慣的那樣算星象,依然安靜坐著,遙望那夜幕下的孤城,神色有些傷感又似乎釋然。

他的皮膚有一種不尋常的白,已經白到透明,映著月光流瀉,瞳色也似乎淺了,整個人彌漫著近乎精美白瓷似的安靜和漠然。有一個形容,計都使沒敢深想下去……有點像失血過多。

“主人?要看嗎?”計都使和羅睺使對視了一眼,想問他要不要看大勢。這一聲喚回了酈清悟,卻聽他輕聲道:“不必了。”

“反正看不見了。”

聲音裏倒並沒有什麽遺憾。

可這話,聽在計都使和羅睺使的耳中,卻是轟的一聲,炸了。

一貫能以星象來推大勢,甚至憑此一路從長安循著天子找了過來,怎麽說看不見就看不見了?

但凡行危險之事總要有點安全感,酈清悟就是他們的安全感。因為可以事先測事,往往他派出的任務是已經規避了諸多風險的,可是現在,他卻輕描淡寫說,看不見了。

他們並非常隨酈清悟身邊的人,雖然也是“三垣”走出來的精銳,到底是不太明白酈清悟說出這句話,他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就不免惶憂起來。

可是看酈清悟十分平淡的模樣,又不知這事究竟嚴不嚴重,這惶憂便無處說,化作了面面相覷。

嚴重自然是嚴重的,兩國交戰,這邊的天眼卻“瞎了”,大勢的走向就變得詭譎難定,充滿了種種意外與變數。

只不過在意也無用了,已經這樣,所以酈清悟放平了心態,幹脆不在意了。

就在多日前,蕭懷瑾決定親自領兵,奪回高闕塞,以求在這場與西魏的對峙戰中扭轉勝負。對眼下的西關來說,主動出擊總好過被動受死。酈清悟不反對,也就用陰盤奇門給他起了個局,觀測此戰的成敗安危。

雖然他出宮後被師父耳提面命,從小讀很多經書,但人性總歸是矛盾的。盡管知道大局已定,該坦然面對,趨利避害,然而當厄運落在自己關切的人身上,一時卻是難以接受。

因此酈清悟覺得自己還是道行不夠,修為不夠。因為從奇門盤上看到那個結果,他接受不了。

臨騰蛇,驚門門迫。

局勢反復且難平,且騰蛇與西魏人同宮,意味西魏兵力有隱藏且心機甚深,而蕭懷瑾無論怎樣,最終也勝不了,甚至有性命之虞。

酈清悟生怕自己算的手誤,又用時家奇門看了一遍,臨白虎,也是差不多。

他想,拓跋烏確實心機深沉,會以漢人的兵法來行軍布陣,高闕塞就是這麽被他拿下的;至於隱藏兵力也不假,西魏人深居於高闕塞的塢堡中,晉軍在明,胡人在暗,怎麽著也能打幾次伏戰了。

他不死心地擇夜用“七政四余”重看了一遍,在計算黃道偏角和北鬥位上,前所未有的花費心思,最終得出的過程與結局,也是一樣。

因為用七政四余計算的過程更為清楚,這一役,將會拉鋸數日,打得慘烈,蕭懷瑾指揮有力且晉軍勇猛,西魏雖然抵擋,卻折損了一萬左右的兵力,可謂損失慘重。

然而晉軍地勢極劣,且因糧草供應不夠,最終不得不回撤,被惱恨的西魏人追擊。蕭懷瑾會受重傷,因天降異象而免受一死——這個異象,估計就是謝令鳶使計保住了他,而晉軍死傷逾九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