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每逢大旱天災,往往是邊境生亂的伊始。

北地嚴寒,收成銳減,胡人吃不上飯,便南下搶掠。

邊境戰事緊張,晉國又國庫空虛,卻還是得耗損財力,增加徭役,以固邊關。

也是在這艱難的時刻,西魏忽然派了使節來,提出,想要在兩國邊境,開啟互市貿易。

——如此提議,簡直正中晉國下懷。

自“正月之禍”後,何容琛一直在尋休養生息的機會,而“互市”提議,猶如瞌睡送來枕頭,正合了她的心意。

她召對大臣前來問策,又反復比訂互市條款,如此權衡了多日。

然而互市之策,卻遭到了幾個掌兵權的世家反對。

開建了互市,眼看著要打的仗沒了,要儲備的糧草放緩了,無戰不能富,還能搜刮到什麽利益?能膨脹起什麽勢力?能建立起什麽功勛?

國事體大,何容琛不由這些蠹蟲,她與宋逸修力排眾議,同西魏簽訂了互市協定。

但互市,恰恰也與何家利益相悖。

此時已九歲的韋無默,常跟在何容琛身邊,整理奏章。

她跪坐一旁,聽到殿外吵吵嚷嚷,是何家人退朝之後,怒氣沖沖入宮,來找何太後爭論了。

他們隔著一室簾幕,時而苦口婆心,時而動之以情,想叫何太後收回互市成命。

何太後扶著案幾,指節捏得發青,倔犟地一語不發。

關鍵時刻,宋逸修擋在了她面前。

他與何家人唇槍舌劍,疾言厲色,聲音一度飛出殿外。末了冷冷回絕:“監國之印已蓋,此事不容再議。”

汝寧侯並非何容琛的父親,而是她大伯。他被宋逸修罵得面上掛不住,氣急敗壞地指著宋逸修大喊:“閹臣!閹臣!此處何以有你說話之份!”

韋無默旁聽著,心中一怒,正想張嘴回罵,卻看到宋逸修不屑地扯起唇角,笑了。

他站在殿階上,居高臨下地,睥睨地看著汝寧侯。

那一瞬間,韋無默幾乎要以為,他是天神在看螻蟻。她很少看到,平素溫和的他,會露出那種冰刀之意的笑容。盡管,他對著朝臣,往往都是冷漠的。

他不屑地挑眉,擡手喚韋無默。韋無默機靈,聽話地跑到他手下,聽了他幾句吩咐,而後往殿側跑去。

片刻後她回來了,宋逸修正冷言冷語地對嗆汝寧侯。見韋無默回來,手中抱著他要的紫檀木盒子,他指了指:“先帝玉璽在此。這宮廷之中,有我說話之份,卻沒有你說話之處!”

隨他話音甫落,韋無默打開了紫檀木盒子,取出那方玉璽,雙手緊緊抱著。她感到沉重,仿佛捧著的,不是玉璽,而是一尊泰山。她為宋逸修這信任,感到手都在發抖。

隨後,她看到何家重臣,咬著牙,不忿地跪在了她的面前。

——不可一世的汝寧侯,被迫跪了一個九歲的小女孩。這樣的羞辱,可想而知。

汝寧侯沒有再逼迫何容琛收回互市政令,跪完起身,臉色鐵青地走了。

因為宋逸修說了,宮裏沒有他們說話之處。

汝寧侯的身影,頹然又不甘地消失在殿外。宋逸修這才轉身,對極力壓抑的何容琛,仿佛從寒冬驀然到了暖春,柔聲寬慰道:“這些得罪人的事,都由我來為你做。我做得,你做不得。畢竟你還需要何家。”

何容琛不能與何家人撕破臉,畢竟總還要依靠何家去壓制其他世家重臣的。總是要靠宋逸修出面,彈壓各方。

關於互市的爭吵,似乎就這樣告一段落。

在何太後與宋逸修的主持之下,晉國、西魏兩國言好,一時晉國北地戰禍驟減,民間紛紛稱道。

那時候,邊境還傳著歌謠,紛紛唱著“夜不閉戶”。

但韋無默常隨太後身邊,聽著何太後召對議政,也就耳濡目染,漸漸聽說了,西魏邊境的互市,總出些莫名其妙的亂子。

西魏胡人與邊地漢民沖突不斷,矛盾甚深。

然而,邊境遙遠,上達天聽畢竟有限,這摩擦一直未能尋到緣由。

延祚三年冬,冬雪沸沸揚揚,北方廣袤的草原,依舊淹沒在冰雪之下,民不聊生。

比這寒冷,更冷人肺腑的,是西魏忽然撕毀了互市條約,大舉進攻晉國。

邊境再度掀起戰亂。

這次不宣而戰,如同滴水落入沸油,朝中登時群情激憤。

他們指著輿圖上被攻占的城池,譴責宋逸修宦官亂政,輕信胡人,才導致了晉國被長驅直入,連失數座城池。

他們面紅耳赤,氣憤不已。

畢竟當初,在何容琛不便出面時,是宋逸修向那些重臣施壓的。有時是靠言官,有時是文臣聯名,有時是壓著奏章不放,有時遲遲不下朱批……各種手段玩得嫻熟,少不得有人對他懷恨在心。

如今西魏大軍來犯,戰禍燒身,前仇舊恨一齊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