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恨嗎?

教導蕭懷瑾,將他扶持為帝王,不讓他知道生母做惡。

眼淚順著蕭道軒的眼角滑落,暈染在枕頭上。即便何容琛不肯做這些,他也不會怪她的。他只是深深的憂慮,對繼位者永遠也放不下的心,怎麽也無法闔上眼睛。

直到他聽到,何容琛的聲音從頭頂緩緩落下。

“沒什麽好恨的,你給我的,他們給我的,已經不足以讓我痛苦了。”

面對行將歸去的夫君,何容琛淡淡道。

當年東宮禦花園的芳樹下,她也曾對著還是太子的蕭道軒萌動春心,為他歡喜為他失落,卻終究,這個人、這份情意,已經被淡化在了顧詩嫻、韋晴嵐她們的血淚中,她已對他波瀾不驚。

也就不著痕跡的,向他許下了這個承諾。

蕭道軒露出一絲釋懷的苦笑,他忽然感激,這個從東宮時代就陪在他身邊的女人。他捶了捶病榻,像是言說謝謝,而後手無力地垂落了下去。

眼總算是閉上了。

日暮將至時,內宮終於傳出了報訊,聲如曲折而綿延的長河:“天子崩——”

何容琛走出高大的殿門,殿外跪著一片朝臣。等了許久,終於等到這句話,開始烏泱泱地哭。妃子們也跪地哭泣,盡管她們極少受過寵幸。

何容琛沉默地站在一片哭聲中,她流不出一滴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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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祐十一年十月,蕭道軒病重駕崩,臨終留下遺命,三皇子繼位,因其年幼,由何容琛暫代國事聽政。玉璽封存,交由心腹宋逸修暫管,待蕭懷瑾加冠親政後,方可啟用。

蕭懷瑾禦極後,次年改元延祚。

三十歲的何容琛被尊奉為太後,何家盛極一時。她又追封酈貴妃為端謹皇貴妃,二皇子為憫王。

皇帝年幼,她初掌國事,朝臣絲毫不將這對母子放在眼裏。她除了依靠宦官,也只能依靠外戚。而蕭道軒臨終前,也是料到這一點,任命曹呈祥等四位中間派為輔政大臣,禦賜每人一枚“知政事”印章,擬旨需四人共同蓋印,最後呈由何容琛蓋上監國印才算生效。

宋逸修在先帝時便經手朱批,如今依舊供職禦前,每日下午處理完政事,就去看望何容琛,與她共議國事。

暮時的陽光和緩,腳步聲在空曠的大殿內分外清晰。何容琛通常在閱覽奏章,聞聲擡頭,那個熟悉的身影正逆著門外曙光踏進來,就好像這麽多年,重復了無數次。

她心中就忽如清茶般,安靜平和。

逐漸的,每日都會盼著那個溫暖寧靜的時刻。煮上一壺清茶,在朦朧茶霧舊黃昏中,等待那不疾不徐的腳步聲。

輔政大臣不甘為女人所用,不多久,便以當年韋後聽政亂國為由,想要逼退何太後,架空蕭懷瑾。何容琛只得請他們入宮談話。

那時已經改元了,宮中籠罩在朦朧春雨中,她坐在簾後,與大臣激烈辯論,輔政大臣咆哮置辯,已無人臣之禮。年幼的蕭懷瑾旁聽,被震嚇得暈了過去。

一抹厲色從何容琛眼中閃過。

及至入夜,春雷響徹人間,宋逸修坐在她室內,二人談成了一場宮變密謀。

說完了如何軟禁、宣罪、斬首的安排,何容琛平靜地呷了口茶,但她握在袖子下的手,微微有些顫抖。宋逸修伸出手,按住了她,暗夜之中,這分溫暖仿佛為她注入了無盡的勇氣。

他的眼中倒映著星光,只望了一眼,好似千裏之堤被猛流沖垮,何容琛忽然想痛快地大哭一場。

她在宮中蹉跎了十八年,她的夫君撒手故去,而她呢?她豆蔻入宮,如今年過而立,她的人生中剩下了什麽?

她渾身顫抖,伏在案上,閃亮的翠翹金雀散落一地,紅艷的廣袖披帛迤邐一地。眼淚沖花了她的妝容,卻終究是沒叫他看到:“我什麽都沒剩下,什麽都沒抓住……”

這滿腹心酸的啜泣讓宋逸修也不禁傷感,這才發現,他已在這寂寞深宮陪伴她走過了最青春的年華。可他們什麽都沒留下,什麽都沒有。

他微挑的秀目本應清澈明亮,此刻卻如一潭望不到底的深水。“臣給不了您別的……臣願意給您天下。”

元年五月,何太後在召對時,忽然發動政變,聯合禦前掌印太監宋逸修、曹丞相、汝寧侯,誅殺另外三位輔政大臣,收回“知政事”印章,從此監國大權獨攬。這中間又與汝寧侯爭奪印章,又耗費了一番周章,也從此與何家離心。

因是在癸巳年,史稱“癸巳政變”,朝廷一時為之嘩然。

此時,他們才終於想到了韋家腰斬棄市的鮮血,至今還未幹涸,明白了先帝的用心。那個坐在簾幕後面的女人不肯任人宰割,先帝將權力交給她,也是將刀刃懸在了他們頭上。

“癸巳政變”後,朝堂短暫平靜,惠帝時期的“太子巫蠱案”也趁機翻案。廣平宋氏戴罪的族人,重獲清白;宋逸修的表兄、宋皇後嫡次子——年幼被流放房陵州的蕭嗣運,如今已年過不惑,也被召回長安,封陳留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