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廿一年•夏•北平(第4/33頁)

江湖藝人講究跑碼頭,闖新場子,所以要想在同一個地方長期待著,跟流水式的抗衡,非得變換著活兒不行,生活才可將就混下去,不必開外穴去。

懷玉今兒耍的是紅穗大刀跟九節鞭。九節鞭是鐵鏈串成的長鞭,要運用暗力,鞭方可使直;要使用斂功,鞭方可回纏。每當這鞭與刀,一左一右,一軟一硬,一長一短,在交替兼施時,懷玉的刁鉆和輕靈,總也贏來彩聲。

只見他一邊耍,有點心焦,場子上有沒有一位新來的看客呢?她來了沒有?在哪一個角落裏,正旁觀著他的跌撲滾翻?在一下搶背時,那刀還差點傷己。

他又不想她來。

他甚至不算是想她——只要不可思議地,他跟她又同在一個地方各自賣弄自己的本事,彼此耗著。

終於懷玉還是以一招老鷹展翅來了結。到收了刀鞭,他看見丹丹了,丹丹很開心地朝他笑著,還拍掌呢。幸虧沒有拋拖,懷玉也就放下心事。原來他是想她來的。

他有點憨,上前道:

“耍得不好呀,太馬虎了,下回是更好的。”

丹丹道:“好神氣呀!”

“說真格的,這鞭是很難弄的,你拎拎看,對吧?”

懷玉把九節鞭梢往丹丹手心搔,搔一下搔兩下搔三下。

丹丹咬著唇忙一把抓住,用力地晃動直扯:

“哎,你這小子‘芝麻醬’,誰給你逗樂——”

正笑罵,忽又聽得一陣鳥叫。

真是鳥叫,清婉悅耳的鳥聲,叫得很亮。

只幾聲“嘰嘰,嘰嘰喳,嘰嘰喳——”就止住了。

志高煞有介事地,“嘩”一聲打開了一把大折扇,不知從哪兒順手牽羊來的,先跟懷玉丹丹使了個眼色,然後傲然上場。

志高首先向四周看完武場的客人拱拱手:

“各位父老各位鄉親,在下宋志高!又叫‘切糕’——”

見丹丹留了神,便繼續吹了:

“人送外號‘氣死鳥’。我一直都是這兒拉扯長大了,現在空著肚子,搭搭唐老大的場子,表演一些玩意,平地摳個大餅吃吃。懇請多多捧場,助助威,看看不好,也幫個人場,別扭頭就走。看著好,賞幾個銅子兒。我可是第一回的。今天,先給大夥開開耳界。”

說得頭頭是道,想是耳熟能詳地便來一套。

志高又把那折扇輕輕地擺弄了兩下,如數家珍:“鳥有杜鵑、雲雀、百靈、畫眉。現在這扇權當鳥的翅膀。百靈叫的時候——”

他把扇子往後一別,伸著脖子,“嘰嘰”兩聲,扇子也隨著呼搭了兩下。

“哎呀,像極了,像極了!”

人群中一陣騷動,見這是新花樣,連提籠架鳥遛彎兒的,也來了幾個。圖新鮮,又有興頭,簇擁的人漸多。

志高得意了,眼珠一轉,計上心頭。

接著他又說道:

“畫眉叫的時候呢,兩個翅膀是閉攏的——”

聽的人被黏住了,瞪著眼豎著耳。有個老大爺,提著籠也在聽,捋著胡子的手都不動了,只隨志高手揮目送,鳥聲遠揚。志高在場子中可活了,一鳥入林,百鳥壓音似的,還作了個撲棱狀……

忽然便見那老大爺,在志高的表演中間,嚷嚷起來:

“哎,我的鳥死了!”

他把籠子往上提,人人都看見,那只畫眉已經蹬腿兒了。沒一陣就一命嗚呼。

老大爺在怪叫:

“怎麽攪的?”

“老大爺,你這畫眉氣性很大呢,好勝,一聽得我學鳥學得這麽像,被叫影了,活活氣死啦!”志高笑道。

“看啊!多棒呀,看啊!這‘氣死鳥’多棒!”

圍觀的人都在驚呼了。扔進場子中的銅板也多了。

老大爺忿忿然:

“你混小子,快賠我鳥!”

志高忙道:“實在對不起您,招得您鳥氣死了,我給賠個不是,不過,我們賣藝的靠把玩意兒演好了掙飯吃,學什麽像什麽——”

“對呀,”旁觀的都站在志高那邊,“是他藝高,您老的鳥才一口氣咽不下呢!”

正說著,忽見場子外傳來一聲暴喝:

“呔!你今天算撞在我手裏了!”

來了一個四十多歲的流氓丁五,看他耷拉眼角的三角眼,摣著鼻叉的塌鼻子,翻嘴唇裏齜出的兩顆黃板牙,威風凜凜地踏進來。一手搶了籠子,指著:

“看,什麽‘氣死鳥’?我就見這混小子掣了石子在手,趁大夥不覺,射將中了,喏,畫眉不是躺在這石子旁邊嗎?”

大眾嘩然。

丁五還道:

“我看你也挺面熟的,你不能說沒見過老子吧?實話實說,好像也沒打過招呼呢,你倒說說是什麽萬兒的?”

志高臉上掛不住了:

“別盤道了,我叫我的,你走你的,來創個什麽?”

“哦?那脆快點兒,你賠老大爺一只鳥,付我地費,大家就別黏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