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廿一年•夏•北平(第3/33頁)

李盛天見懷玉分了神,有點不高興。志高見他臉色快變趣青了,只好這樣地兜托住了:

“人家一個女的也練得這般勤快,你看你,不專心。”

乘機挑唆,睨著師父加鹽兒。

“李師父,我替你看管懷玉去。”

師父臨行對懷玉說:

“懷玉你要出人頭地,非得有點改性不可。”

懷玉覷李盛天和幾個師兄弟的背影遠去,便罵志高:

“神是你,鬼也是你。”

志高不理他,忙朝“雨來散”茶館瞧過去,這種茶攤兒,風來亂雨來散,茶客也是待一陣,不久也散了。

不等志高說話,懷玉也看見一個影兒,隨著一眾,三步一蹦,五步一跳的,辮子晃蕩在初陽裏。

是的,那長長的辮梢,尾巴似的,一甩一颼,就過去了。

懷玉與志高會心一望,不打話,走前了兩步。

但見人已遠走高飛,怎麽追?追上了,若不是,怎麽辦?若是,她忘了,怎麽辦?若是,她記得,又怎麽辦?——一時之間,想不出釘對的招呼。

而且,多半也不是的。

志高回頭來,望懷玉:

“上呀,別磨棱子了!”

“爹等著呢。你今天上場呀,你都搭準調兒了吧?”

“——呀,老子得上場了!”

二人盤算著時間,到了天橋,先到攤子上喝一碗豆汁。小販這擔子,一頭是火爐,上面用大砂鍋熬著豆汁;一頭是用筐托著的一塊四方木盤,木盤上放了幾盤辣鹹菜,都是腌蘿蔔、醬黃瓜、醬八寶菜,和一盤餅子。

志高放下兩個銅板,每人一碗甜酸的豆汁跟焦圈、馃子,很便宜,又管飽。

正吸溜著,便聽得敲鑼了——

“各位鄉親,今天是咱頭一遭來到貴寶地——”

志高道:

“噯,也是初上場的嘛。”

那叫揚聲繼續:

“先把話說在前面,人有失手,馬有失蹄,吃飯沒有不掉米粒的,萬一有什麽,還請多包涵。孩子們都是憑本事賣力氣,功夫懸著呢。現在小姑娘把功夫奉敬大家——”

“嘩!”人聲一下子燃起來了。

二人不用鉆進場子去,也見了半空隱約的人影。

那是一根杠子,直插晴空,險險穩住,下頭定是有人肩了。在杠子上,懸了一個姑娘,只靠她一根長辮子,整個身子直吊下來,她就在半空倒腰、劈叉、旋轉……最後不停地轉,重心點在辮梢上,轉轉轉,轉得眼花繚亂,面目模糊。

大夥都轟然喝彩了。

這是天橋上新場子新花樣呢。

末了把姑娘放下來,姑娘抱拳跟大夥一笑:“謝各位爺們看得起!”

她身後的中年夫婦也出來了:

“好,待姑娘緩緩勁,落落汗,待會還有其他吃功夫的把式……”

懷玉和志高,在人叢外鉆至人叢中,認得一點點,變個方向再看,又變個方向,歪著頭,是她嗎?是她嗎?很不放心。

很不放心。

姑娘拎著個柳條盤子來撿散在地上的銅板,撿了剛一站起來,眼睛雖然垂著,左下眼瞼睫毛間的痣一閃,果不其然就是她——

“丹丹!”

丹丹睫毛一揚,擡起頭來。

含糊的,漸漸清晰了。不管她走了多麽遠,她“回來”了。

一雙黑眼珠子,依舊如濃墨頓點,像嬰兒。新鮮的墨,正準備寫一個新鮮的字。還沒有寫呢。

對面的是切糕哥吧,噯,眼睛笑成了三角形,得意洋洋的,十分頑皮。就是那個猴面人,摘下了面具,猴兒眼,亮了,放光,也放大——雖然原來是不大的。

還有懷玉哥,懷玉有點羞怯,他的眼睛,焦點不敢落在她身上呢,總是落在稍遠一點的地方。

每個人的心都在興奮,又遇上了。

真的嗎?

在天橋的地攤場子上,遇上了。

“切糕哥!懷玉哥!”

——不知怎麽樣話說從頭好。

“哦,你的辮子是用來吊的。”志高終於知道這個秘密了,馬上給揭發,“吊死鬼!”

“志高,看你,什麽吊‘死’?不像話!”懷玉止住他。

“你們來這轉悠呀?”

“不,”懷玉笑,“我們都是行內的呀。”

“真的?”

“真的,志高也上場啦,我們在那邊撂地攤,你來看?”

“好,我來找你們!”

“一定?”

“一定!說了算數。在哪裏?”

唐老大見二人今兒來晚了,有點氣。他剛耍了青龍刀,一百八十斤。前些兒還沒什麽,最近倒是喘著了,汗嘩嘩地也往褲襠裏流。

在天橋這麽些年日了,看客日漸少了,而且這地方,場上人來人又去,初到的總是新奇,一噴口就黏住了好些人。

懷玉還不來?志高這小子,也是的,沒心。

懷玉飛身進了場子。

他先來一趟新招,那是軟硬兼施的把式——